等他过完当皇帝的瘾,早朝已经干到中午,朝班最前的当朝大员已经没有能继续站着听朝议的了,皇帝全都让宦官端来椅子让一帮老爷子坐着听。 武官那边还好,文官这边就算年轻官员站一上午也捱不住,不时响起几声肚子咕噜响,也就皇帝岁数小压根不知道饿,听得津津有味,不时高瞻远瞩地说上几句没用的废话。 陈沐精神状态良好,眼巴巴看着最前头老爷子张翰等人都被皇帝赐下椅子坐听朝议,他没在武官列也不在文官列,和一帮倒霉勋贵站在一起,没混上椅子也就罢了,还有人一直小声嘟嘟囔囔,前头皇帝絮叨不停,后头勋贵也小声絮叨,让本就听不清的朝议更加纷乱。 直到有人宦官以传递请假手本为由献上一本,被皇帝狠狠丢在地下,这才让朝班安静下来。 小万历没有动气,只是小模小样地冷笑一声,对拾起奏本的张鲸道:“念,大声念出来,让朝廷诸公都听听,这是谁的请假手本!” 这要放在前日,恐怕皇帝能气得跳起来,不过如今他并不愤怒。 愤怒来源于对现实状态不满且没有手段改变,眼下轻轻松松的万历已经有了折腾别人的手段,藏在心里想憋个大的,自然就不会再生气。 张鲸原本建起被丢在地上的奏疏便战战兢兢,跪拜着将奏疏拾起,应下皇帝的要求,只是刚打开奏疏眼睛便直了,抬头看看皇帝、低头看看奏疏,硬僵在那里既不敢起身也不敢宣读。 直到万历再度催促道:“念出来,大声得念。” “陛下明鉴,难道您以为张居正真的对国家有利吗?张居正论才干虽有所作为,学术根基却不是正道;志向虽然远大,却过于刚愎自用。” 张鲸很难硬着头皮把这封奏疏读下去,心里头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信上写的是这些东西,别说些许银两,就是抱一块金砖塞给自己,他也不敢收——你邹元标是得了王学真传的弟子,说张居正学术根基不是正道这不是扯淡呢? 小宦官用畏惧的眼神望向皇帝,却见皇帝嘿嘿笑着颔首点头,还不忘转头对垂帘的李太后小声说着什么,这才抬手道:“接着念,朕不说话你就别停。” “他的,他的一些政策措施不合情理,比如州县入学的人数,限定为十五六人。有关官署为迎合他的旨意,更加减少数量,这是选拔贤才的路子不广。” “各地判决囚犯,也有一定数量,有关部门害怕受处分,数量上一定追求有所富余,这是刑罚实施得太无节制。” “大臣拿了俸禄,拿了俸禄苟且偷生,小臣害怕获罪保持沉默,有的人今天陈述意见,明天却遭了谴责,这是上下言路没有通畅。” “黄河泛滥成灾,老百姓有的以草地为家,以喝水充饥,而有关部门却充耳不闻,这是老百姓的疾苦没有得到救济。” “其他诸如任用残酷的官员,埋没杰出的人才,真是不胜举。臣恭恭敬敬地读皇帝的诏示,上面说道:陛下的学业还未完成,志向还没有确定,先生就离开了陛下,就让一切前功尽弃了。” “陛下这样说,真是国家无尽的福份啊。可虽然如此,辅助完成皇上的学业,协助树立皇帝的志向的人,不能说朝廷就没有啊!” “幸好是张居正遭遇父母丧事,还可以挽留,倘若不幸就此故去,陛下的学业莫非就此永远完不成了?志向莫非终究都不能确定了吗?臣看到张居正的上疏说:世上先有非同寻常的人,然后才能做非同寻常的事。” “这是把奔丧看作事而不屑于去做的人。谁不知道人只有恪守仁、义、礼、智信五种道德伦理才能称其为人。现在这个人,父母活着时不去照顾,父母死了还不去奔丧,还自我吹嘘为非同寻常,世道人心不认为他丧失天良,就认为他是猪狗禽兽,这能叫作非同寻常的人吗?” “小臣在奏疏上说了这样的话,大约要受到严厉责罚,臣刑部观察政务邹元标已做好准备接受惩罚,奏疏句句肺腑,还望陛下能听进心里去。” 奏疏读罢,乌泱泱的朝臣鸦雀无声,张鲸捧着诏书都快哭了,翰林院长官王锡爵更是欲哭无泪——他费劲心力就为救那四个翰林出狱,这下可好,有了这封奏疏,那四个人就算本来没大事,现在也摊上事了。 虽然王锡爵觉得邹元标话是没错,但不能这么说啊。 “嘻嘻!” 可怕的沉静里,小皇帝在龙椅上捂着嘴笑了,跟吃了果子一样,高兴得藏不住,简直喜上眉梢了,小手探出日月袍大袖,兴奋地对群臣问道:“还有么,像这样的——母后稍安勿躁,儿子能看见、听见这样的奏疏,不正说明言路通畅么?” “还有没有这种想法的大臣,趁着今日都站出来让朕看看,快说出来让朕听听!”第一百一十二章都说 小万历笑得让人心发慌。 这种时候皇帝不应该大发雷霆的吗? 邹元标骂了张居正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又挤兑皇帝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李太后看向儿子的目光闪烁,现在皇帝还未亲政,张居正不在,真正说了算的是她。 说出这样话的人,哪怕不打死也要打断一条腿,否则既不能解心头之恨,更不能安抚名誉遭受攻击的张居正。 但在儿子的笑容里她仿佛看到万历的爷爷,反倒让愤怒的她强压怒火,耐心听着万历接下来的处置。 这让她不禁去想,如果说嘉靖皇帝在位,又或者是她的丈夫在位,这两位被世人称作明君的皇帝,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但这事拿嘉靖来比,根本没法比下去,因为嘉靖在位就不会出现张居正柄国的情况,朝廷不会对张居正如此倚重,自然也不会有必须夺情的必要。 即使事情真的发生在嘉靖朝,嘉靖皇帝的性格也不会明明白白的表态,事情会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展现在天下人眼中:世人所称赞的‘五君子’都会被玩弄权术的冯保打死。 如果冯保还要用处,打死五君子的就会是其他宦官,总之——宫里炼丹的嘉靖皇帝与宅邸服丧的首辅大臣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而且在知道之后,还能给天下人一个满意的交代,比方说动手的宦官继续专擅直到有一日受到惩处;又或者张居正继续专权一段时间,等人们慢慢淡忘这件事,突然被人斗倒。 如果是儿子的父亲呢? 隆庆皇帝很可能压根不会下夺情诏书,一个年长的皇帝是不容易受到朝臣操控的,即使高拱备受倚重,也同样是皇帝的老师,但君臣之礼从未变过,直至儿子登基才有跋扈之言……想到这,李太后垂帘之后望向朝臣的目光突然冷厉。 她终于想明白一个事:主弱臣强,张居正把持了朝政,她的儿子被操控了,而朝政被把持、皇帝被操控的原因,是她的儿子还未长大。 一直坚信且感激张居正的心,就在此时此刻裂开一道缝隙,她没有说话,脸慢慢转向龙椅,目光的冰冷换做热切,垂帘后隐藏在大袖里的手互相抓握——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希望儿子快速长大。 如果此时此刻她的皇帝突然成长羽翼丰满,那天下间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没有了?” 小皇帝此时此刻身上有一股气,借登基以来朝堂最大的攻讦事件,让十四岁还未到亲政年纪的皇帝第一次短暂而绝对地握住朝堂的主动权,一切都在等他下决定。 他嬉笑着摇头,居然还露出有点抱歉的意思向勋贵朝班看了一眼,陈沐知道皇帝是在看自己,但这个有点抱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咋的,是觉得只能打发五个人出海,太少了怕咱亏? “吏部尚书是百官之首,张卿。”小皇帝收敛神色,肃容对坐在最前的张翰问道:“您觉得这奏疏,说的对吗?” 妈呀,这谁敢回答啊?说不对吧,想象确实是,你张居正在父母膝下尽孝已经有十几年了,如今老父亲过世都不打算回去奔丧,名节有亏谁都圆不回来。 可说对,谁敢? 张翰眨眨眼,坐在椅上老神在在地愣了愣,顿一顿才起身出班,深吸口气拱手道:“回陛下,老臣以为这奏疏很多事说的都对,听起来振聋发聩,但更多言过其实,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 小皇帝的笑容回到脸上,追问:“怎么言过其实了?” “奏疏上说,阁老是‘虽有所作为’,天下选官考成、清丈田亩、赋税盈余,若这只是有所作为,天底下谁敢说自己是大有作为?” 这么严肃的场合,小皇帝将目光瞟向勋贵朝班,与立在中间两手端象牙笏站立的陈沐对上眼神,赛驴公心领神会,带着藏不住的笑意端着象牙笏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微微垂头以极小幅度作了个揖——陛下冰雪! 皇帝差点笑出声。 硬憋着肃容神色对张翰露出倾听之态,就听老爷子接着说道:“陛下也说了,能看见听见这份奏疏就是言路很广;选拔官吏的路子是吏部事,臣下朝便会重新考量,如有失职之举绝不姑息;判决囚犯虽在地方,刑部在各地的分司却能管辖到,国家律法早有定制,有罪无罪早有定论,臣不在刑部,所知有限。” “但其言黄河泛滥成灾是真,百姓饥馑官府却不闻不问,这并非实情。臣督过河道,历年黄河或决口、或南移,河道总督治河道,朝廷拨下赈灾银,何况还有自北洋陈帅任南洋时定下的规矩,不但户部分司要督银款,南洋军兵也要督。” “去岁,有县官贪污银款,被刑部严查后以南洋军法铳毙在南京城下,这事刑部不会有人不知道。” “臣是言路出身,知晓顽疾,言官上奏疏以刺激、夸张为重,哪怕被廷杖都无所畏惧。这样的风气形成已经很久了,事情每况愈下,演变为今日像许多人甚至并不关心事情本身,只在乎添油加醋、一举成名,证明自己是敢说话的大臣。” “邹君说世道人心不是认为首辅丧失天良,就认为他是猪狗禽兽。”张翰叹了口气,道:“老臣从未听人说过,这大约是他自己的想法。这便是臣对这份奏疏的看法了。” 小皇帝对张翰的话不太满意,笑道:“张卿持重,就事论事,老师是不是非常之人朕不知道,不过朝堂上有非常之人呀,靖海伯就是一个,朕想听听陈帅有何高明见解。” 陈沐叹了口气,端着象牙笏出班,小声抱怨还要让所有人都听见是个技术活,道:“朝上这么多贤人,陛下我个大老粗能有什么高见,唉……不知皇帝想听的是在下对这份奏疏的看法,还是对陛下夺阁老情后朝中议论纷纷的看法?” 小皇帝露出标志性的傻笑,笑得很假,末了笑容一收,面无表情地扬起下巴:“都说!” “先说奏疏,再说夺情,最后再说这五个人的处置!”第一百一十三章圆满 “奏疏?这奏疏挺好的,有理有据对仗工整还饱含感情,听着都能感受到作者的愤怒,而且充分证明了我大明帝国的言论自由,并以身试法证明陛下的言路非常畅通,连这样辱骂、讥讽的奏疏都能递至御前,说明在陛下看见奏疏之前,这封奏疏除了作者没有任何人看过。” “啊?内容?内容也很好啊,历来奏疏不都是官员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想法,有些奏疏有用、有些奏疏没用,有用没用陛下说了算,但它很好,任何事任何奏疏,都该送到皇帝眼前,皇帝对天下事有决定权,为避免权力滥用,所有决定权有所限制,但知情权一定要有。” 听着这一堆胡侃的车轱辘话,小万历觉得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没好气地学着陈沐的口吻打岔道:“靖海伯这就是以身作则,充分证明了朕说的什么才是非常之人。” “好了,朕问的是奏疏的看法,你对这封奏疏的看法,就你自己的意思。” 以前陈沐也在朝会上发言过,不过此时此刻朝臣望向他的眼神有点陌生,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而且是从一个正常人换成不正常的那种。 陈沐不理会朝臣诧异的目光,轻轻叹出口气,作揖道:“那臣就跟着夺情一起说了,臣也没有朝堂诸公的文才,诸位耐心一听陈某污言,这奏疏没什么用。” “邹元标的奏疏是要抨击首辅,从用官选才、地方刑罚、朝廷言路、黄河百姓四个方面为例,以证阁老能力不足,但这个说法非常牵强,哪里牵强,方才吏部张公已经说过;而且臣以为邹元标自己也知道牵强,所以才在最后拿出最重要也是最有杀伤力的说法,从道德一面来谴责阁老。” “臣听说我世宗皇帝常说,水至清则无鱼。人的才能高低与道德高低是两件事,况且首辅这并非无德,只是被夺情了。德才兼备自是最好,但忠孝古难全,身许国便难顾家,偌大帝国、堂堂首辅,被人因是否回乡祭祀过世老父弹劾,这本身就是天大的笑话!” “《孝经》开明宗义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那五君子都学过,学到哪里去了?祭祀老父,是回乡祭祀还是在北京祭祀,区别何在?侍奉君主、侍奉天下比侍奉父母更重要难道他们不知道?” “若非要以道德来衡量朝臣才能,百善孝为先,可孝顺是论心不论迹的,论迹寒门还能有孝子么,他吃都吃不饱,不干活就得饿死,去哪里守孝?万恶淫为首,别管是淫还是婬,都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别说论心世上无完人,就咱现在这世风日下,这五君子再加上臣,臣今日把话放朝堂上,六个人论迹都没一个完人!” 淫是贪婪、过分的意思;婬才是后世的淫。 万历皇帝瞪大眼睛,他知道陈沐不是完人,前些日子派人去南洋卫给陈沐家里送礼时就知道了,南洋大帅纳妾违制,发了一封一品诰命夫人的诰命给颜清遥,才知道天津还有正牌夫人,只好再补发个一品诰命给杨青鸾。 发完两个夫人诰命,小皇帝越想越不爽,朝廷上下有诰命的家里都一个夫人,凭什么你陈沐两个?可发都发了也没办法,正好宦官王安说南洋卫港陈府摆设甚佳,干脆下令锦衣全搬回紫禁城,以弥补多发一张文书的损失。 但陈沐在这个时候说出六个人论迹无完人,这骂人骂痛快了带着自己一起骂……皇帝眼睛瞪着大大,小手撑在下巴上,都想给陈沐作个揖了。 狠人,狠人! 张翰在下面坐着微微向后偏头,刚偏一半又转回来,他也没想到陈沐能在朝堂上把这话说出来,回头人家五个要真有个既不贪婪也不出入青楼的,就你自己承认了,尴尬不尴尬,傻不傻? “言官掌监督职权,可监督的是官员的公事,官员守孝与夺情都在律法中写着,夺不夺情天底下只有皇帝才说了算,陛下说夺那就夺了,陛下说不夺那阁老肯定依照制度回乡守孝,就这么个事,有什么好议的?真要监督道德,干脆再成立个德政司,专人就盯着这事,也算各司其职。” “现在本该监督官员公事的言官整天盯着官员私德不放,动不动因为天上飞个星星弹劾大臣,说朝廷要有灾祸了。” “从《春秋》记载到现在两千年了,两千年了啊诸位!就不能换个新说法?去岁、前年,两年间满者伯夷、缅甸相继灭亡,安南亦被攻灭称臣、日本大乱,苏禄、婆罗洲的酋长故去四个,爪哇岛上三百多万人酋长四五百个,光我知道的就死了有五十个了。” “你知道那星星飞过去是提醒谁的?人家漫天飞来飞去可累了,体谅一下星星吧!” “天朝上国啊,海外藩属数十,我们的舰队都开到两万里之外了,纵横万里间的土地上百姓嗷嗷待哺,只等着我天朝派出大王做总督,以济万民,咱们朝堂就干这事?能不能给天下还处在蒙昧的别国带个好头,我们可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开明的国家啊!” “一丁点的小事,被有心人一搀和搞得这么复杂,陛下都说了需要阁老在朝,这奏手本的让皇帝看看,知道臣子心迹也就算了,还有什么好议的,难不成谁想当皇帝,越庖代俎决定夺不夺情?” 连珠炮说得陈沐口干舌燥,拱手作揖道:“陛下,臣请奏!” 小皇帝眨眨眼,陈沐这一通是听得他挺痛快的,就是说得太快听着有点头蒙,晃了晃脑袋,迷迷瞪瞪道:“朕准,你奏吧。” “为尽快平息此次风波,臣恳请陛下认真思虑此事,在合适的时间下诏是否夺情,不论是何结果,这都是陛下的权力,旁人就不要再议了。还有这几个上奏疏的,呃……这是臣的另一奏了,陛下听完再决定准不准。” 万历也发现自己刚才回答什么‘朕准,你奏吧’说的有点糊涂,忙道:“嗯,这个朕准了,你先说下边的。” “他们五个臣认为是有罪的,首先他们不管陛下同意不同意,反对夺情,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眼里只有祖宗礼法,咱万历朝的新政与他们没有关系;前些年财政一直赤字,我先帝那么仁厚的君主,连个馅饼驴肠都舍不得吃,如今国家刚起步的经济、天下百姓的生计,在他们这些人眼中也没有关系。” “那朝廷养着他们有什么用?” “臣认为可以开个先例,打廷杖不但没用还助长这种不良风气,万一没打死还记恨着陛下,回头再瞎写个书,后世影响不好,不行就直接午门外铳毙吧。” 这话一出口朝堂‘哗’一下就乱了,陈沐心里倒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梯子已经搭好,后边的事就看皇帝怎么演了。 “靖海伯,言之有理……”小皇帝神情严肃地从龙椅上下来,走到垂帘的李太后那小声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就听看不见面目的太后清冷地出言安抚,道:“靖海伯言之有理,不过皇帝宅心仁厚,不是暴戾君主,就连廷杖亦舍不得,有感近年翰林、言官缺少历练,让他们戴罪立功。靖海伯可知道,海外哪里可直接治理地方的官职出缺?” 陈沐故意皱着眉头嘬着嘴,道:“有!北亚墨利加,处处出缺!不过……他们能行?” “能行!靖海伯不要小看言官,土木之变后奋臂击毙马顺的庄毅公王竑也是言官,却能在危机之时挽大厦于将顷,难道朕的万历朝,言官就不行了吗?” 小皇帝露出满意神色,总结道:“下朝后,靖海伯去吏部与张卿议一议都是什么职位,老师在府邸服丧,就不要去打搅了,吏部直接送进宫来。” 说罢,也不等朝臣反应,万历一扬头,宦官得了示意,高声唱道:“退朝!” 疲惫的百官缓缓散去,都没人敢往陈沐身边凑,犹自坐在龙椅上享受亲政快感的万历皇帝大袖里两只小拳头狠狠怼在一起。 首次上朝亲政,圆满成功!第一百一十四章义务 陈沐过去一直不太懂什么叫低眉顺眼,他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一直不是很真切。 但这次从京城回北洋的路上,他懂了。 进京时他身边就带了俩武弁,跟着陈矩一路跑到京师,回去时跟从的亲随依然还是俩武弁,但多了一行十五人。 四个翰林一个刑部观察政务,五个人要戴罪立功,随行五个五城兵马司的军兵、五个锦衣押送,一路要押解到北洋军府才算把事办完。 这个低眉顺眼,说的就是这十个押送的锦衣与军兵,可不是说这五个戴罪立功的‘囚犯’。 他们是张牙舞爪,一路上押运军兵好话说着、好酒好菜伺候着,尤其邹元标,走着走着看着景儿来了兴致,还在船上画画一副,歇脚的时候就派人把画给陈沐送来——看得陈沐是又好气又好笑,爷们儿把这当春游呢? 偏偏,军兵对这五君子是尊敬得很,至少比对陈沐尊敬——就因为朝中一席话,陈沐在这次风波中扮演的是个十足的反派。 不通人情、不知礼法、藐视天意,要不是位高权重,没准民间还得认为他是谄媚权贵。 一路上别管他们是闹腾也好、不动声色也罢,陈沐都没怎么搭理这五个人,甚至专门分船而走,区区十八人硬是乘了两艘船,同路而行,一直到天津。 “大帅可回来了,足足两日,可叫学生好等。” 乘船到天津卫来等候的是赵士桢,乘一艘赤漆单桅大福,在港口截住陈沐所乘两艘小船,把人都接到船上,眼见陈沐疑惑,边走边对陈沐解释道:“这船是山东都司征调来的,过去跑过漕运也在沿海跑过海运,同批送来二十三艘,大小不一,十四艘海船、另外六艘送入船厂要花上仨月改造,剩下三艘这是其一,余下两艘太小并不合用,军府退回去了。” “留下正好,今后专跑大沽向天津卫的运输,那六艘船改造仨月,仨月时间够新造六艘大福了。” 陈沐有点不满地说着,已经进入发号施令的状态,道:“那十四艘海船还有将来南直、福建送来的海船,都划拨杨帆的商船队,跑一趟朝鲜运货,没问题再编入军府粮马船队。” “时间差不多,但能省工料钱呀!新造六艘双桅四百料大福,是一万四千九百二十二个工,工钱四百四十七两六钱银,广东、南洋现成烤晾好的船木、帆布都运至北洋仓库都有,成本也要四百两上下,若仅改造,六艘满打满算一百四十两就够。” 眼下北洋船厂连雇佣匠人带徭役匠已过千人,船厂活计仅六艘千料战船,人工远未至饱和,就算再多新造几艘大福船只要工期稍长点也不碍事,尤其船料从南洋随京运船送过来一批,造船相对容易得多。 但从成本考虑,确实改造征调福船要划算。 二人正说着,赵士桢这才瞧见陈沐后头几个进士,还真让他看见个老乡沈思孝,喜道:“继山!你怎么跟大帅一起乘船了?” 沈思孝与赵士桢不但是同乡,中进士时高拱主吏部就曾想将他招为属吏,不过被沈思孝辞了,这才穆宗时调往广东地方番禺主政做县令,后来进刑部做主事,实际上与南洋派系大多数官员都非常亲近。 要说起来五个人各有经历,也可分为三拨,上奏疏是吴中行、赵用贤俩小胖子先上的,胆子最大,有股嫉恶如仇的气概,他们都是张居正的学生,尤其吴中行在上完奏疏还专门拿着副封去找张居正让他看,当面告诉老师:我告你了,学生反对你被夺情。 其后是艾穆与沈思孝,他俩是张居正的同乡,听说夺情非常愤怒,合计之后便一同上了奏疏,在吴、赵二人之后,都经过慎重考虑。 最后的邹元标就不说了。 这沈思孝早就看见赵士桢了,不过没好意思打招呼,倒不是因为戴罪之身,主要是因为下朝后专门有人把陈沐在朝堂上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他们,沈思孝这两天一直琢磨陈沐的话,被说得颜面尽失,有点自闭。 他无精打采地朝赵士桢拱拱手,没有多言。 五个人除了还有心思画画、喝酒的邹元标,剩下四个人都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在野的寻常百姓只知道陈沐是个大反派,他说五君子有罪,但这些当事人知道更多的来龙去脉,比方说陈沐说得对吗?尽管其言不敬礼法纲常,但道理是说得对的。 可陈沐说得对,就说明自己错了吗?他们也不觉得自己错了,那到底谁错了? 因此就算眼下都坐到一条船上,沈思孝也提不起打招呼的精神。 倒是邹元标,从被押到船上起就一副趾高气扬的没事人模样,这会又拍拍沈思孝等人,笑道:“别这么无精打采的。” 给几人打打气,这才上前立在赵士桢面前拱手道:“在下邹元标,进士出身,在刑部观察了仨月政务,要去亚墨利加赴任了,今后同僚,有礼了!” 陈沐也不知道邹元标这股子活力十足的气概是哪儿来的,撇撇嘴,没好气地介绍道:“赵常吉,北洋军府幕僚,掌握数门外语,精于书法、通译与制作兵器,遍观北洋南洋,公文写作可排第三。” “哎呀,我听说过阁下的名字啊!书法声于当世,在太学游学过吧!”邹元标不单单知道这些,还知道赵士桢提过的诗扇一副能卖上百两银子,不过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这事,干脆就没说,道:“后来没再听说,原来是进了幕府!” 打招呼的同乡没搭理自己,猛地蹦出来个自来熟让赵书记有点懵,尬笑着算打过招呼,对陈沐皱眉问道:“大帅,这……” “弹劾阁老夺情的五君子,本来弄不好要被皇帝打死,廷杖六十起,我觉得年轻人说几句话换一顿毒打再毁了仕途可惜了。”陈沐摊摊手,说话也不避讳,道:“把他们打包弄来北洋,吏部已经给了官职,等舰队出海,把他们放到北亚墨利加做知县。” “因为这五个傻子,吏部张老爷子说我不知纲常人伦,言语偏颇无礼于朝堂,身兼两个一品一个从一品官职两年近六千石俸禄。”陈沐俩手一拍,道:“罚没了,此次向东航行,实属义务劳动。”第一百一十五章旨意 夜晚的卫河上,能听见远处传来押运输送的船夫唱起悠扬船歌,还能听见卫河两岸时断时续的军乐。 陈沐扶船舷而立,闭上眼根据音调乐曲便能大致知道这支锻炼夜行的北洋军的编制。 倒也不是什么难学的手段,北洋军不论哪期,军乐有严格规矩。 指挥一级,拥有二十六人规模的大军乐队;各千户都拥有一支十三人规模包括锣、镲、鼓、号角在内的直属小军乐队;而百户随行仅有‘步鼓吹’或‘骑鼓吹’。 赵士桢自座船甲板上的艉楼舱走出,紧了紧身上披的单道袍,同船首作为护持的两名亲兵微微点头,上前立在陈沐侧后,拱手道:“大帅,那五个人,邹、吴二人精神尚好;沈、艾二人灰心丧气,至于赵用贤……唉。” 陈沐转过头看着赵士桢,没有说话。 赵士桢接着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他,唉,他不想活了。”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