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七茜儿进行了拐弯抹角的抵抗,她是疯了找三个比自己大的嫂子给自己添堵。 她早就想好了,这泉后庄最后面,还有一排靠山的好宅子颇为不错,就把那几个送过去混作一堆吧! 让她们总是说那些自己做不到的话,好么,你们三五年都不回来一次,回来就是一堆道理,指指点点,好像他们男人官大多了不起似的。 有本事你们接老太太走啊,到最后还不是自己伺候。 恩,倒也谈不上仇怨,就是堂妯娌之间的磕绊,大家都不在一起的,也没啥感情…… 四处勘验着,这祖孙就到了巷子口,七茜儿鬼鬼祟祟,见左右无人,就从怀里拽出一卷宣纸,趴在地上分条。 可她却不知道,就在这宅子的隔壁屋顶上,一趴一跪着俩人。 苏白鲤咬着果子,对边上截了脉,跪着的师弟说:“师弟啊?你说这老太太跟这小媳妇儿,成日子鬼鬼祟祟满庄子浪荡,你说她俩到底想干啥?” 成先生咬牙切齿的威胁:“苏白鲤!来人了啊!你解开我……” 苏白鲤不屑的回头:“不!” 成先生气的不成,看到远处慢慢进巷子口人马,他就忍怒调气冲脉,面子比身体重要,最后他一口鲜血喷出,咕噜噜就从屋顶滚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会摔一下重的,谁知道却摔进了苏白鲤的怀里。 苏白鲤满面怜惜的看着自己艳唇带血的师弟,她肝颤,表情却极其慎重的对成先生说:“师弟!你~受伤了!来!别怕!师姐给你疗伤去!” 说完就抱着成先生进了房…… 七茜儿并不知道自己跟老太太的鬼祟行为,已被人看的个彻彻底底。 她刷好面糊,铺上宣纸条子,拿起毛笔就得意的在那纸条上写了几个大字。 大梁御前亲卫所,长刀卫所,六品指挥经历陈大胜官…… “你?在写什么?” 身后忽然有人开口,心中剧烈震动,就吓的七茜儿猛的回身,等看到来人,她手一抖,半碗墨就从手里脱出了。 陈臭头!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陈大胜远远的就看到自己阿奶,跟个戴副巾的纤瘦的小丫头,一起悄咪咪的不知道在干啥。 这边躲躲,那边趴趴,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反正,陈大胜没见过阿奶这般姿态,看上去就像个在玩躲猫的小孩儿一样。 他困惑极了。 带路的孟万全本想过去喊,可是陈大胜却阻止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看那两人有趣,自己心中就松快。 鬼使神差的,他就慢慢的,小步小步的凑过来了。 这十多天,小花儿无数次在他耳边唠叨,二哥,你家那个母夜叉!二哥,你家那个凶婆娘!二哥,你家那只母狐狸……所以?自己到底是娶的是人还是妖怪? 为这一面,义弟常连芳带着他进了燕京的香水堂(洗澡堂)子,在燕京十二天,每两天他都要花一个时辰泡在香水堂子里。 可怜陈大胜,大寒冬野地里埋伏一夜没啥鸟事,却一连在香水堂热晕过去两次。 四个大汉按住他上下搓皮搓肉,好不容易折腾完,还得泡香汤。 实实在在的香汤,大秋天出得门子,身边还能引好几只蜂虫儿那种。 为了使得自己二哥不被那只女妖精唬住,常连芳出了牛力气,给自己老实二哥催亲卫所匠作间,赶紧给人赶制衣冠甲胄,跟皇爷讹战马,他忙的不亦乐乎,搞得他两个哥哥,还有亲爹一头扎入醋缸泡的□□。 陈大胜他们步兵出身,顶了天坐过大车,又在这十天内,被常连芳加紧训练,从颤颤巍巍抱着马头不放手,到现在的快马加鞭披风飘飞。 今儿的陈大胜,腰下挎的是亲卫腰刀,背后背的是金缂丝坠血玉环配五彩丝穗袋子,袋里裹着的自然是叱咤三军的断魂长刀。 他头戴无翅墨色乌纱冠,身穿锦织黑底虎啸绣纹袍。腰围金涂银带,下坠亲卫铜牌,银鱼,银火镰,敲花牛皮腰包,脚蹬小牛皮底儿皂靴。 最最可怕的是,吓掉一地下巴的是, 六品经历陈大人,他还有着一张令满亲卫所,皇爷,常家满门,皇宫宝殿半屋太监都震惊不已的脸。 谁也想不到,满面尘埃抚去,那下面竟是一张甜瓜脸,没错,陈大胜生就一张先天就十分甜的样儿,也就是民间说的娃娃相。 他圆脸,俊眉,鹿眼儿上挑,不高不低的鼻梁儿,不厚不薄一张嘴,靠右边的嘴角先天就向上勾,未语他三分笑,开口就十分甜,那是相当招人欢喜的面相。 只可惜了,人家是老卒长刀,端起来……更没眼看了,还是甜。 皇爷愁的不成,最后还是常连芳想了办法,说是让他二哥带一张凶煞面具,有可能,也许能,大概的挽救下长刀所的形象。 就这么定了! 面具赶制当中。 人家这张脸,又因为要见皇爷的缘故,早被曾安榜带着,被郭谦带着,被常伯爷带着……成天里,真真又是脂膏又香脂,总而言之这十几天,七把老刀被人从头到脚照顾到了,现下就脚趾甲盖儿,都没有富裕的边儿。 整个人过去,那就是七根梨花香飘去,人过有梨果香,那谁见了都要吸吸鼻子。 七茜儿满鼻子喷香,她自然知道陈大胜什么模样,可是这样的陈大胜,她是没见过的。 对方眼神亮闪闪的,十分甜的看着她。 陈大胜觉着自己的表现还算不错的,然而对于七茜儿来说,这就是个牌位变成了大活人的新鲜过程。 她胆怯,肝颤,吓的手里的墨碗都掉了。 陈大胜机灵,一弯腰就托住了墨碗。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七茜儿手里还拿着一支毛笔呢。 如此以来,六品经历,皇爷心爱的老刀陈大人的脸上,就被毛笔浓浓的自下巴照顾到了额头。 他站直了,笑着把墨碗递给七茜儿问:“你在做什么?” 七茜儿呆愣愣的回答:“给咱娃占屋子呢!” “咱娃?” “恩,他叫安儿,眼睛像你,圆圆的,也爱笑,只可惜,你没见过他。” 陈大胜的心啊,一下子就开了彩虹,挂在心尖尖上,整个人都甜的冒了蜜。 他说:“早晚能见到的。” 七茜儿就点点头,很肯定的说:“是,三年后。” 陈大胜心情好极了,他就指着大门上的字问:“我认识个陈。” 七茜儿点点头:“恩,下面有大胜,陈大胜!” 陈大胜吸吸鼻子:“那,那我帮你啊!我会写了。” 七茜儿看着那道墨痕儿,眨巴下眼睛她也笑了,说:“好啊!”第32章 墨是浓的,陈大胜用尽全力握着手里的毛笔,胳膊却是颤抖着的。 他对着那门上的字就怎么也写不下去。 邵商郊外,穿着狐裘的老爷抱着暖手炉,对他们笑眯眯的说:“咱们家,几代人修桥铺路,出去打听打听,十里八乡有名的善人!我这也是可怜你们,大冷天离乡背井的来我们邵商,咱们要的人不多,按了手印就能上山干活,赚了钱儿,也能养活老小在我们邵商扎根了……” 他们给老善人虔诚磕头,排着队在那张纸上按下了手印,就想着怎么好好给主家卖力气,换得银钱粮食,好回家把日子过起来。 可,一根绳子串一串,他们却都被五花大绑的带走了。 那天的天,是那么高。 那天的地,也是那么宽,却一条属于他们的道儿都没有。 他的阿奶牵着丁香,就哭着在后面呼唤,儿一声孙一声…… 看陈大胜手抖的不成,七茜儿就说:“我,我帮你啊。” 说完,她伸出手把握住他的手,在那大门上描了一遍陈,又写了两个字。 大胜! “会写了啊……”七茜儿看着那字,吸吸鼻子,都会写了啊。 “我……我的,我的,孙?” 有人在身后,颤颤抖抖的喊着人。 陈大胜回头看向阿奶。 阿奶这么老了啊,头发都白了啊,他想撩袍跪下,却被老太太一把握住就往家里带。 没有人说话,一起默默的就跟着,看那老人带着孙子回家。 这一路,老太太特别安静,没有哭,没有颤抖,她只是死死的,用尽全力,紧握着自己丢了的东西,她身上生生割裂走的肉,可总回来一块了。 到了屋里,她就松开手,想摸陈大胜的脑袋。 可是陈大胜长高了,她要踮着脚尖才能够到。 七茜儿站在门口,看着这熟悉的一幕。 从前老太太每看到一次孙,就要做的一模一样的事情。 陈大胜缓缓跪下,老太太慢慢摘去他的盔头,他的头网,拆开他的头发,脱去他的外袍,夹袄,里衣,最后是靴子。 穿着兜裆布的陈大胜跪在当地,老太太就认真的在孙儿脑袋上,一点一点的,不放过任何地方的摸了起来。 脑袋是好好的,脖子是好好的,肩膀是好好的,有些刀疤鞭痕,没,没关系,没关系的,都好了,以后都好了。 老太太摸着那些疤吸着气,依旧没有哭。 后背是好好的,腿是好好的,每一块皮肉老太太都要细细的摸索过去,一直到她数清楚孙孙脚趾头,手指头都是全的,她才抬起头笑着说:“好,全乎了,你娘生你啥样,我孙,我孙,就是,就是……啥样。” 陈大胜缓缓伸出手,搂住了奶奶的腰,他没有娘了,只有阿奶了。 熟悉的味道冲入鼻翼,阿奶摸索着他的脑袋说:“我孙,以前可害怕?莫怕啊,阿奶不是一直在么,一直跟着,一直跟着,就离你们不远……” 陈大胜无言的点头,却想起在新兵营,他们五花大绑的跪在当地,惶恐绝望以为立刻就会死了的时候,那削的尖尖的木栅栏上,忽然!攀爬上来一个老太太,她的十个指头都是血,也不知道怎么上来的,她就趴在那边笑着嘶喊,她嘶喊着: “我儿啊!!娘在这儿呢……别怕啊!我孙啊!奶在呢,我不走!哪儿都不去!你们莫怕……我在哪!娘在那……” 从此,新兵营外就多了一个带着小孙女替人缝补的老太太。 千里万里,她再没离开过,哪怕是千军万马从水岸踏过,她带着孙女趴在沼泽里躲避追兵,那双眼都无惧的看着前面。 哪怕是一地尸骸,她就领着双眼裹着布的孙女,一边唱着家乡小调,一边从战场上走过…… 旁人打仗总是说前面的事情,他们老霍家,只要停歇,就会站在高处往后看,他们不管走多远,都不会怕,他们知道,娘在,奶在……她几千里万里的跟着,一直跟到了这里…… 木桶清脆的坠在井下水面,辘轳发出人间的吱扭扭的声儿。 七套亲卫服饰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东屋的炕头,陈大胜坐在炕上,穿着老太太给他寻的新衣裳。 老太太跟孙孙细细碎碎的唠叨就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我不难过,你看我都没有哭,要说难受,你大伯没了那会儿,奶是真难受,可没多久他们跟我说啊,你二伯,你爹也去了,我就想啊!挺,挺好!兄弟三还有你爷总在一起了,他们几个有把子傻力气,就啥也不怕了,一家人在一起不挨欺负,是吧!” “恩,还有臭狗哥他们。” “……对!都去了。” 七茜儿一手提着一个满桶水,从窗台下换了霍老家管事衣裳的呆瓜们边上过,余清官就赶紧站起来,有些羞涩的说:“小,小嫂子,我来吧。” 七茜儿有点别扭的倒退,强笑着摇摇头,她提着桶进屋,把水单手提桶就倒进了锅里,接着又出去打水。 她一趟一趟的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只能让自己忙活起来心里才松快些。 陈大胜加上外面这六个,还有一个叫羊蛋的,对!后来再加上安儿,老太太,十个牌位就是她供奉的一生。 初一十五,清明鬼节,她还要年年送寒衣过去。 孤零零几十年,世上只有她一人独活,这些人都早早的去了。 他们初到边关三年,先后都在那边扎了根,还有这个叫余清官的,他还把老家的老娘,媳妇儿,还有孩子们也接过去了。 那时候的他们一定觉着,好日子从此开始了吧? 可惜好日子没多久,外敌开始徐徐侵入,他们那上峰还不会用人,就拆了他们用。 三年,陈大胜在左梁关没了六个兄弟,便开始二十年的独自坚守。 而他们新成的家,也都各自散去。 陈大胜怕没人供奉他们,就做了灵位让人带回庆丰城泉前街家里,请她帮着祭祀。 二十多年,这几人的后人陆续长大,没有父亲帮衬,母亲又死的死,改嫁的改嫁,陈大胜就给他们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女。 陈大胜一人俸禄分成八份,要养活别人的孩子,便捉襟见肘的连累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儿。 谁不说他仁义,谁不说他忠诚。 可家里的她呢?她跟安儿就拿着鄙薄的,从乔氏手里抠出来的零碎煎熬日子。 那时候她多恨他啊。 后来她老了,却慢慢想明白了,干嘛想靠着个谁啊,你自己不是人么?你自己没有手么? 她为什么要一天天的等着这个人呢?要是早醒悟了,靠着自己挣扎出去,她的安儿也不会……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不争气! 缓缓呼出一口气,一生过不去的坎儿,其实早就都烟消云散了……上辈子,她就想明白了,如今就是别扭了。 “嫂子,水烧开了。” 管四儿低头看看铁锅内翻起的水花,又愕然的看看七茜儿,这小嫂子好大的臂力,来回提了两大锅水,熏的堂屋都不能进,害的他们都躲到东屋窗户下面了。 七茜儿低头看那咕嘟咕嘟的一锅沸水,又抬头看着这孩子,就笑了,四十年离子之伤若大梦一场,看在你们双眼含光活蹦乱跳的份上,我!就再不与你们计较了。 这次我要不把你们的日子调理好了,我就白活这一回! 这次,我不把你们收拾的一个个独挡一面,我也白活了。 管了你们四十年阴间的日子,阳间这一遭我过不好,就对不住老天爷了!! 想到这里,七茜儿就对着东屋就喊了一嗓子:“陈,陈臭头,你出来!” 坐在炕上吃着点心,跟奶奶闲聊的陈大胜一愣。 他的名字从未被这样的人,还是女人,用这样的,理直气壮的方式喊出来。 想到这是媳妇,他真是又激动,又有点那个啥的,怪害羞的。 老太太听七茜儿不客气了,便笑了,一伸手她给了自己傻愣愣的孙儿一巴掌道:“赶紧出去!没听到啊,你媳妇喊你呢!” 陈大胜咽下点心,还傻乎乎的对阿奶笑,说:“哎!知道了。”说完,他一伸手便把桌子上的点心隔窗送了出去。 余清官冒半头,自然的接了过去,跟窗根下面的人分吃了。 老太太无言的捶捶胸口,哎呦~这个败家子儿啊!她的点心啊,那是皇帝老爷给的点心啊……可谁让她孙喜欢呢,那,那你们,就吃吧,吃吧! 吃干净就省心了!! 陈大胜套好簇新的老布鞋,掀着门帘子来到堂屋。 他的眼力看不出女人的美丑,也没有接受过这种教育,反正吧,他就觉着握着自己手写名字的这个女人,她,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也是一切女人都不能比的。 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始,便站在那边手足无措。 可七茜儿心里是跟他是半熟的,看他出来,就带着他开了西屋锁,进了西屋,又从腰下取了四五把钥匙,挑出一个铜亮的扭开最大的红木柜,从里面摸索出一个小荷包。 陈大胜跟着,就觉着媳妇儿出出进进的这套动作,咋就那么?恩?他也说不出来,就很厉害的感觉。 荷包倒着,几块亮闪的碎银被抖落手心,七茜儿惯熟的上下颠颠,陈大胜就又看醉了。 真好看啊,真了不起啊,他娘到死手里一文钱儿都没握过,阿奶手可紧了,谁也甭想从她手里挖出钱来。 自己媳妇咋恁厉害呢,这才几天就有这么一大把钱了,这是咋从阿奶手里弄出来的呢? 陈大胜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笑的脆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