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颇有些紧张,她牵着红绸的一端,引着王妃朝前,步入堂中。王妃由侍女扶着,一步步朝前,跟随汉王之后。 婚礼繁琐,愈是高贵的人家,越是尊崇古礼,拜天地,入新房,对席而坐,同牢共食,一步步下来,半点都不能出错。 婚礼,总是喜庆热闹的,男男女女,皆面带笑意,喝彩之声不断,般配之语,间或入耳。 汉王听得羞红了脸,她偷偷瞄一眼身边的女子,那人的容颜遮挡在盖头之下,看不见是什么神色。汉王不由猜想,宾朋口称般配,不知她听到了不曾。 直到仪典毕,已是明灯高悬,入夜时分。 筵席已陈,丝竹已响。新妇留在新房,新婿要往前堂,招呼宾朋。 洞房花烛,人生得意之时。往往这日,新郎都要受一番刁难的。幸好汉王虽年少,但这满堂公卿,无一人能在品衔上压过她,唯有几名宗亲长辈,借着辈分,多劝了她几杯。余者多是上前来恭贺一声,饮上一杯,便算过了。 饶是如此,汉王也饮了不少。 直到从宴上退下,汉王脑袋已经有些昏沉了。 家令唯恐殿下饮醉,早早令人备下醒酒汤,等在新房外。 深秋夜寒,汉王胃中火灼一般的烫,面上却又觉得贴了冰般冷,她接过玉碗,一气饮尽了,方皱起小脸,低声道:“真是难喝。” 侍从赔笑道:“殿下,醒酒汤都是一个味儿的。”苦、酸,还有些呛人。一碗下去,便可使人清醒不少。 汉王敛下眼睑,不再言语,她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寝殿房门紧闭,里面灯火通明。 门外秋意萧瑟,门内暖意融融,犹如出于不同时令中。 室中侍女林立,一见殿下进来,皆显了笑意。汉王紧张极了,她往里看去,只见床榻上,新妇端坐。 她静静地坐在那处,兴许是听闻声响,她动了一下,遮面的盖头随着微微一漾,汉王的心,仿佛也跟着漾了一下。 她缓缓走向前去,在王妃对面坐下。 王妃半遮在衣袖下的双手捏紧了。 汉王暗暗吸一口气,壮了壮胆色,倾身上前,掀开了盖头。 二人四目相接,汉王感觉到方才漾了一下的心,突然跳动得快了。 王妃今日不是那日亭中素雅的模样了。她身着与汉王同样庄重的礼服,妆容端庄,身姿娴雅,连微微抬首望过来的目光,皆是温婉到极致。 礼服厚重,自成一派大气,王妃气质温柔,竟与凝重端严的礼服毫不相冲,她生生将这反复高贵的服色穿出唯有她才有的气韵,如水般温柔,如山般清远。 汉王觉得今日的王妃真是好看,那日亭中她也很美,只是今日,更是风情动人。 边上的侍女缓步上前,在二人身侧跪下,呈上早已备好的合卺酒。合卺酒装在金制镶玉的酒爵中,澄澈的酒液在烛火下微微晃动。 汉王与王妃各端起一樽,二人双臂交缠,饮下一半,交换了酒爵,再交缠,再饮下一半。 合卺酒才算喝完了。 侍女收回酒爵,退到一旁,与余下几人一同屈膝,恭贺了殿下与王妃新婚大喜,一齐退下了。 殿门一开一闭,室内烛火跟着晃动几下,汉王的心也跟着晃动几下。她一下子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动作,如何开口,只愣愣地望着王妃。 王妃原也是紧张的,然而看到汉王呆呆地望着她一动不动,那紧张忽然消去了大半,她禁不住弯了弯唇角。 汉王见她笑,那紧张之感更甚了,她努力镇定下来,想着家令说的,成了亲就是大人了。她觉得胆气足了一些,结结巴巴地唤了一声:“王、王妃……” 王妃眼中带笑,答应道:“殿下。” 听到王妃应她,汉王觉得踏实了些,她板起小脸,好让自己看上去沉稳一些:“不如先去洗漱?” 王妃眼中笑意更深,她颔首道:“也好,殿下先请。” 汉王戴着平天冠,一举一动皆受拘束,她早想卸下这身衮冕,闻此便要答应,一抬头,却看到王妃梳了高高的发髻,发髻上簪钗重重,好看却也华丽繁重。 汉王摇了摇头,道:“不,你先去。” 她们相对而坐,靠得极近,王妃又岂能没有察觉她先是意动,却在目光扫过她发上又推脱。 她心头软了软,望着汉王那乖乖的模样,很想摸摸她那对软软的小耳垂。只是念及她们身份虽已对等,终究还不大熟,为免吓着她。王妃暂且忍住了,柔声道:“好,那便有劳殿下等我片刻。” 汉王还不知她的小耳垂已被那人觊觎许久,弯起了眉眼,挥挥手道:“快去快去。” 配殿便设有浴房,早有宦官在里头备好了热水。 汉王坐在寝殿等着,隐约能听到水声传来。她先是端坐着等,接着又扯过一旁的凭几靠着等,又过一会儿,睡意渐渐袭来,不知是方才宴上饮的酒终于泛上酒意,还是今日太过奔波劳累,汉王的眼眸渐渐沉重起来。 她努力睁开,眼皮却愈加沉重,脑袋亦昏沉沉的,困意仿佛浓重的夜色一点点漫上她的面容。汉王靠着凭几,终是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王妃自配殿回来,却见殿下已睡着了。 她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过去。汉王睡熟了,竟未醒来。 王妃坐到她身边,揽起汉王的身子,撤去她身后的凭几,让她靠到她怀里。汉王的身子软软的,身上还有淡淡的香味,她睡得极沉,竟毫无察觉,任由王妃摆弄。 王妃眼中的笑意流泻而出,她取下她发上的玉笄,将那冠冕脱下,放到一旁几上。汉王双眸从容合着,双眉亦舒展开,小脸红扑扑的,嫩得犹如夏日池上初长的莲叶,犹带着清晨的露珠。 她脱去了冠冕,睡梦之中仿佛也觉轻松,眉眼愈加舒展,脑袋也朝王妃怀中靠了靠,露出一只圆润白嫩的小耳朵来。 王妃看到,欣然抬手摸了摸,软软的滑滑的,很是顺手。她满足地弯了弯唇角,收回了手,准备等殿下醒着的时候再摸摸,兴许可以看到她黑漆漆的眼眸中显出别扭的神色,然后脸颊微微地鼓起,一副气呼呼模样。 榻上早已铺设妥当,王妃又替她脱下了衮服,只留下一身洁白的中衣,将汉王安置进去,自己也跟着躺到她身边。第六章 更敲五鼓,王府中陆续点灯,先是仆役侍婢所居下房,后是厨下,再蔓延至府中各处。灯火星星点点连成一片,与入夜时的灯火慵懒不同,这个时候,天将旦,日将出,正是一日之间最为焕然之时。 寝殿中,仍是静悄悄的,直至晨光熹微,一列婢女捧着洗漱之物候于门外,为首的婢女叩了叩门,轻唤两声,不多时,门便从里打开。 王妃站在门中,示意她们入内。 婢女们鱼贯而入,在外殿排成两列,先侍奉王妃梳洗、更衣,中途间或有水声,却无人语。 又过一会儿,王妃已更衣成妆,内室仍无声响,为首那婢子趋步上前,小声提醒道:“王妃,该唤殿下起了。” 今日新妇入门,她们还需往宗庙,拜谒先人。 王妃微微颔首,绕过屏风,步入内室。 内室中光线昏暗,里边那宽大的床榻上,汉王窝在锦被中,睡得正熟。 王妃坐到她身旁,隔了锦被拍了拍她的身子,柔声唤道:“殿下,该起了。” 汉王受到搅扰,睁开迷蒙的双眼来,她睡意还在,脸上一派混沌,王妃便在旁看着,也不催促她,只等她自己清醒。 一只小手从锦被中探出来,抓住了王妃的裙边,另一只手揉着惺忪的睡眼,挣扎着爬起,迷茫的眼眸环视一圈四周,最终落到身旁那人身上,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王妃轻声回道:“已过卯初了。” 汉王点了点头,她尚且混沌着,坐在榻上呆了一阵。睡过一夜,原先梳得齐整的发髻也乱了。几根发丝不听话地从她那小脑袋上支棱出来,呆呆的,很是可爱。 王妃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抬手摸摸她的脑后那几根呆毛,柔声道:“殿下若醒了,便起榻吧。” 汉王还没反应过来脑袋被摸了,又抬手揉了一阵眼睛,掀开锦被,将光光的小脚踩到地板上。 深秋之际,寒意正盛,即便室中温暖,地板仍是冰凉的,汉王脚尖刚触到地面,便忙缩了回来。 “好冷……”她含糊道。 王妃无奈,柔声道:“殿下且等一等。” 起身自新送来的衣物中取出一双新的白袜来,道:“殿下先着袜。” 汉王经那一冻已清醒不少,她接过白袜套上。 王妃又将余下的衣物递与她,她也一件一件自己穿上了。今日要谒宗庙,穿的便是一身紫公服,配金玉带,戴远游冠。 汉王将衣冠穿戴齐整,人也醒了,她冲王妃一笑:“多谢王妃。” 王妃也回以一笑:“殿下快去洗漱。” 晨起之后,便是早膳。 二人往前厅用膳。一路仆婢皆面带笑意地与她们见礼。家令早已在堂前候着,见殿下与王妃相携而来,忙上前禀道:“车驾已备,殿下与王妃用过早膳,便可登车往宗庙。” 汉王点了点头,望向王妃。王妃便道:“有劳家令操持。” 家令忙称分内之事,又让开了身,请二人前去用膳。 汉王本不必祭拜宗庙,只是前两日陛下特遣了人来,吩咐她成亲后,携王妃往宗庙拜见先帝,汉王方才要走这一趟。 宗庙位于宫城东侧,自王府过去,颇有一段路途。 汉王坐于车内,偷偷瞄了她身旁的王妃一眼。这乘车驾从未有过除她之外的第二人坐过,她在车上也总是一人,身边乍然有人相陪,汉王颇觉不适。 她不时偷偷看一眼王妃,眼中略带些好奇。 不知王妃紧不紧张。汉王心想。宗庙肃穆,供奉历代先王。她幼年时第一回去,便很紧张。 想到此处,汉王忙自袖中取出佩囊来,悬到腰间。水蓝的佩囊,映着紫色衣袍,倒也不显突兀。汉王在佩囊上摸了摸,微微舒一口气,转头,便见王妃含笑看着她。 汉王眼睛微微睁大,想到自己是去祭拜先人,却带着佩囊,她显出窘迫之色,低声解释道:“宗庙,有些阴森的……” 王妃闻此,眼中显出疑惑之色,似在思索什么。 汉王唯恐她误会她胆小,忙道:“是真的,我不是害怕。” 王妃莞尔:“那殿下为何带上这个?” 汉王抿了抿唇,仿佛难以启齿,过了半晌,她方低声道:“我总觉得宗庙里,有什么的……去岁正旦,陛下改元,我与百官随陛下祭拜先王。”她说到此处,停顿下来。 王妃问道:“如何?” 汉王默默地朝王妃挨了挨,将身子贴着她:“总觉得里边凉飕飕的。” 她说罢,又朝王妃那边挪了挪,右手不由自主地捂到佩囊上。 王妃知晓她是怕了,也不揭穿她,只稍稍朝后靠了靠,好让汉王再挨过来一点。汉王发觉身边忽然有了空隙,她微微打了个寒颤,连忙又挪过去,整个人都要躲到王妃怀里去了。 王妃柔声安慰道:“殿下放心,这个佩囊,很灵的。” 汉王连连点头:“是很灵的。”她说罢,又问,“你身上带了没有?” 王妃摇了摇头。 汉王叹了口气,看着她,露出担忧的神色,想了一想,认真道:“那你过会儿跟着我,我会保护你的。” 那座供奉了先王灵位的大殿,十分幽暗,又常年萦绕香烛,身在其中,便如浸在幽凉的水中,很是阴森诡异。 王妃没有带佩囊,最好紧紧挨着她,这样她们就可以共用一个了。 王妃忍住笑意,与汉王一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汉王显出放心的神色,握住王妃的手。王妃没想到她忽然握她的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汉王忙道:“你别躲啊。我们要紧紧挨着才行。” 王妃轻轻咬了咬唇,飞快地睇了她一眼,便真的不躲了。 那小手手心烫烫的,贴着她的手背,牢牢地抓着,一丝也不放开。王妃脸上微微泛红,她的心紧了一下,又松懈下来。 这回有了很灵的佩囊,汉王果然没有再感到阴森。 二人祭完宗庙,已是正午,汉王轻轻吁了口气,眉眼弯弯地望着王妃,很是得意。 王妃也禁不住笑了笑,抬手替她正了正衣冠,与她一同,登车回府。 这一日,便再没有旁的事需出府了。 用过午膳,汉王显得心事重重。 按照她先前设想的,成亲之后,她便要换间寝殿去住,她原先住的那处,做了新房,便让与王妃。 她毕竟还是担心哪日被撞破了秘密,还是分开了住好些。 然而这话,却很难开口。 王妃正听家令与她呈禀府中诸事,王府各处管事也一一上前,拜见了主母。 汉王府家业颇大,今有了王妃,一应内务皆要交到她手中。众多管事,一日之间要见完,自是不可能的,家令细心,分了五个批次,接下去哪日王妃得闲,便接见一批,总能见完的。 又有账册,也都移交到王妃手中。 汉王坐在边上,听王妃与管事们说话。她态度亲切而不乏端庄,语气温和又不失威仪,将分寸把握极好。 这样的王妃,同与她独处时是不大一样的。汉王百无聊赖地坐着,维持着沉静的神色,脑海中却漫无目的想些零碎的事。 约莫是生性天真,又不善与人相处,汉王对人之好坏总是十分敏感,谁待她好,谁待她不好,她虽不说,但心中是很清楚的。 王妃待她,便是很好的。第七章 用过晚膳,汉王便又纠结起来。 她与王妃回了寝殿。 寝殿中撤去了些成亲所用的物件,已恢复得与往日相同。汉王踟蹰不已,不知如何开口。 她虽迟缓了些,但于人情世故上也并非一窍不通的。昨日才成亲,她今日便从寝殿中搬出去,另觅居所,府中仆婢定会轻视王妃的。 王妃已换了身轻衫,坐于妆台前,卸下簪钗,重挽了个舒适简单的发髻。汉王捧着话本,偷偷地看她。她从小被母亲扮作皇子,于女子之事并无深究,但她此时却觉得王妃这发髻很好看,松松地绾起,只饰以一根平常的木簪,不华贵,却异常清雅。 汉王心中低低叹了口气,倘若她将话说出口,王妃一定会很失望的。昨夜是她们新婚之夜,她却由得自己睡着了,都没有等她。可今日整日,王妃都不曾提过一句,更不必说责备。她这样好,若是她不知感激,反倒要不与她睡一处了,王妃必会伤心的。 汉王想到自己会让王妃伤心,就很难过。王妃待她好,她也想待王妃好。可惜偏偏她们做了夫妻,她不得不远着她。 汉王伤感不已。她咬咬牙,打打气,决心要勇敢地把话说明白。 王妃正要起身,却见殿下走来,在她身畔的地板上席地坐下。 她身量还未长足,比她矮一些,坐下后,便微微仰头望着她,黑亮亮眼眸有些低落,小脸也不欢快,显得有些凝重。 王妃便以为她在镜前梳发,冷落了殿下,她不高兴了。王妃迟疑片刻,抬手,抚上汉王的发顶。手下的发丝柔软细腻,便如这人的秉性,绵软天真,分明生在帝王家,却偏生质朴善良,不知阴谋为何物。 王妃眸光愈加柔和,又摸了两下,方哄她开心道:“听闻殿下好弈,我陪殿下手谈一局如何?” 汉王原是震惊的,还从未有人这般抚过她的发顶,她正要抗议两句,忽闻王妃要与她下棋…… 汉王眼睛一亮:“好!” 她看了不少棋谱,自己也与自己下过许多局,却甚少能与人对弈。府中仆婢是不敢,府外那些与她身份相近的,她又不熟,竟只能自娱自乐。 眼下王妃要与她下棋,汉王自是高兴不已。她迫不及待地摆开棋局,主动执黑子先行。 王妃莞尔,顺势执白,紧随她落起子来。 半个时辰后。 棋盘上零零落落的,黑子残部叫白子堵在了绝路上,已是无路可走。 汉王抿唇,默默地望向王妃,王妃指尖夹一枚白子,见她看过来,不由宛然而笑:“殿下可认输?” 汉王点点头,又讨好地望着王妃:“你再与我下一局罢?” 王妃转首去看滴漏,汉王以为她不答应,忙跑到她身旁,抓住她的袖角晃了晃,恳求道:“再下一局可好?” 那声音软软的恳求着,手还抓着她的袖子晃啊晃,王妃无奈,只得答应道:“好。不过只许再下一局。” 汉王答应不迭,跑回自己座上,重新摆开架势。 她毕竟少与人对弈,经验不足,这回重来,她仍是执黑子,愈加聚精会神,一步一步,稳打稳扎,角角落落的,将防守做到缜密。 又过半个时辰,黑子防线皆破,又是一败涂地的局面。 汉王抬起头,目含期盼地望着王妃:“明日无事,可晚些起,不如再下一局罢?” 王妃摇了摇头,不与她通融。 汉王雪亮的眼眸顿时便暗下去了,退而求其次道:“那你明日,可还愿与我下棋?” 王妃松口道:“那要看殿下是否信守承诺了。” 汉王暗下去的眼眸瞬间又亮了,高高兴兴地去了配殿。王妃看着她走远,方淡淡一笑,抬手将棋子分装入棋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