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二十年前,杨翠玲从葫芦湾的娘家嫁到王菜园婆家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和丈夫邓金柱以外的男人有什么瓜葛。她心里的认识还是老辈人常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一辈子好好歹歹热热冷冷酸酸甜甜就跟他过了。杨翠玲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邓金柱时的情景。那是一个下午,杨翠玲在跟她一垡的一个闺女家一边纳着鞋底子一边说笑着,玩的正开心就被她妹妹杨翠英的一句话打断了。她妹妹杨翠英说,姐,你咋呆这儿唻,我都找你半截庄了。杨翠玲就问,有事吗?杨翠英说,咱娘叫你回家哩。杨翠玲跟那个闺女说了一声我回去了就跟着妹妹回家了,确切些说,应该是领着妹妹回家了,因为她回家的时候比妹妹杨翠英更匆忙,以至于杨翠英不住地喊,姐,你等等我啊,姐,你等等我啊。杨翠玲走到院子外面的时候就看到她娘正在那里张望着。杨翠玲走过去一个娘字还没叫完,就被她娘挥手打断了,接着,她娘就迎着她走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臂。这动作把杨翠玲吓了一跳,在她的记忆里她娘还从来没有这样过。她娘依旧紧紧地抓着杨翠玲的胳臂,压低嗓门说,您胡婶叫王菜园的领来了,您哥跟您嫂子正跟她说话哩。杨翠玲这才想起来,好像前两天胡婶来过,似乎说起过一个叫啥园的庄子,约摸是给她说媒,可这两天没啥动静了,她也就没往心里去,现在冷不丁地说起来倒把杨翠玲说眯瞪了。嗐,给你说的那个半大孩子来了!她娘看她一脸的茫然,干脆直说了,我跟您爹您哥您嫂子都看了,小孩不赖,白白净净、双眼调皮的,也怪老实,家里也中,叫你回来跟他见个面,你要是愿意就落点了。杨翠玲知道她娘说的这些都是当地衡量对象的标准,既然都叫她回来见面了,家里就算是同意了,叫她回来无非是认识一下半大孩子,也让半大孩子认识一下她,基本等于走过场。现在,她娘把落点这个词都说出来了,那就是非常同意了。落点说起来简单,事实非同小可的,落点就意味着确认了,三方的确认,男女双方再加上媒人,一旦落点就是亲戚了,那就不能再随随便便的了。杨翠玲听她娘说了倒有些怕起来。她不是害怕落点,而是害怕跟那个半大孩子见面,她还从来没跟任何一个陌生的半大孩子见过面,心里自然紧张得不得了。她娘说,你就跟他打个招声,问候问候就出来。不要多呆。杨翠玲低着头,一声不吭。她娘就问,跟你说的,记住了吗?杨翠玲仍低着头,却点了点头。她娘于是走到院子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下,又退了回来。一会儿,她爹、她哥、她嫂子、胡婶陆陆续续的都从家里走了出来。她娘走到她跟前小声说,去吧。杨翠玲低着头迟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去了。杨翠玲虽然害怕但她心里还是明白早晚都躲不过这一关的,干脆还是硬着头皮撑一撑的好。杨翠玲走进堂屋的时候,看见一个比她哥高不了多少的半大孩子正全神贯注地看贴在墙上的年画,《穆桂英挂帅》《樊梨花征西》《三女教子》……都是戏曲里的故事,贴得花花绿绿的。杨翠玲不知道该怎样跟这个半大孩子打招呼,刚才往院子里走的时候就在想这个事,到现在还没想起来,她那时候最渴望的情景是半大孩子先看见她,先跟她打招呼,那么她只要随着他胡乱应承几句就可以退回来了。可现在她人已经进到屋里了,半大孩子还没看见她,她就不能不先说话了。来了?杨翠玲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句话,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半大孩子可能被年画吸引了,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杨翠玲就有些慌,她不由咳嗽了一下,再次说,来了?半大孩子没听见杨翠玲说话,咳嗽却是听到的,回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活生生的大闺女,就知道这是他的对象了。虽然早有准备半孩子还是吓了一大跳,吞咽了一口唾沫说,啊,来了,你忙啊。杨翠玲很快地瞄了他一眼,果然跟她娘说的一样白白净净、双眼调皮的,心里就平实了,再说话声音里不觉就亲切了几分,渴不渴啊?我给你倒点茶吧。半大孩子忙说,不渴不渴。说着见杨翠玲面朝里站在方桌旁,一时不知自己站着好还是坐着好。杨翠玲感觉到了半大孩子的尴尬,很快地回了一下头,说,你坐吧。然后简单地问候了一下就匆匆地出去了。杨翠玲尽管知道她的爹娘哥嫂都很满意这个半大孩子,自己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但要真的落点也还不是那么简单的,要是半大孩子一家有啥顾虑的话点还是落不下来的。可杨翠玲没想到半大孩子家啥意见也没有,于是一说两停当,点就算落下来了。这就是杨翠玲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唯一的一次见面,后来她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讲起见面时总是感慨,亏啊,就见了一次还没顾上挑挑拣拣呢就落点了。当然,这是玩笑话。总体上她对半大孩子还是满意的,尽管登记办手续的时候她才知道半大孩子叫邓金柱。玩笑话她后来也跟邓金柱说起过,邓金柱回她的是嘿嘿的憨笑。落了点两家的亲戚关系就算是定下来了,逢年过节、对方家里有什么事都要走一走的,去的人当然最好是未来的儿媳妇或女婿,有时候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未来的儿媳妇或女婿去不了,那也是没办法的。可过年时怎么也得未来的儿媳妇或女婿亲自登门的,拜年嘛,自然是晚辈给长辈拜年,也自然是未来的儿媳妇或女婿了。这时候无一例外的是男方先去女方家拜年,然后女方再回拜。即是拜年男方除了要带上比其他节日更多的礼品外,压岁钱也是少不了的。既然男方先去女方家的,当然是女方家先给男方压岁钱,等女方回拜的时候再加一倍给压岁钱。要是在这期间女方家对男方不满意了,就会不给压岁钱的,女方不用说也不会回拜了。每当这时,男方都是喜忧掺半的。可是没办法,规矩就是这样的,谁也违不了的。一年以后,王菜园的邓家就提出娶媳妇了,理由是孩子大了,该成家了。理由冠冕堂皇,走亲戚实在太花钱也是原因,不过这个原因不大好说出口。杨翠玲的爹倒是爽快,闺女早晚都是人家的人,接走就接走吧。杨翠玲的娘却有些舍不得,她的借口是闺女还小,还不懂事,她再教教再说。后来,媒人也来了,说一回说一回说了几回杨翠玲的娘还是这句话,不改口不松口。邓家就急了,想东想西的想了几天想出一条主意来,让半大孩子邓金柱带了七七八八的礼物走亲戚来了。不年不节的带这么一堆礼物来走亲戚,杨家人就被弄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像往常那样招待了,吃饭前探他的口风没探出什么来,心里疑疑惑惑的,吃了午饭大人们还是都躲了出去,腾出时间给俩孩子说悄悄话的机会。说东说西说了半天,邓金柱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要走的意思,杨翠玲就有点着急,走不是不走也不是。随着时间的流失,杨翠玲甚至有点害怕,万一这个叫邓金柱的半大孩子对她动手动脚可咋办,她是拒绝呢还是接受呢,似乎都不好。后来,杨翠玲的担心越来越大,就忍不住露在脸上。邓金柱见了问,你有事吗?杨翠玲正中下怀,赶紧说,是,你走了我就干活去。邓金柱说,我帮你吧。杨翠玲说,不用。邓金柱就说,我知道你忙的,我不走了帮你干活。杨翠玲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找了个借口就出去了。杨翠玲的娘听了,眉头皱了一下,没说话。杨翠玲的爹说,好了,叫孩子回去吧,叫他老的来商量商量。杨翠玲的娘瞪了他一眼,说,干活就叫他干活,还省的觅人了呢。当下就安排了邓金柱跟她家人一起去锄地。邓金柱也许别的不行,干活有的是力气,当下听了兴冲冲地拿着家什跟着杨家的人就一起下地了。到了地里,邓金柱搭眼一看不等杨家人安排,闷着头吭哧吭哧就干开了。邓金柱也不含糊,一直就这么吭哧吭哧的干着,不抬头也不偷着看杨翠玲,不歇气地干。杨翠玲的爹就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不大熟捻,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好叫他的名字,只好囫囵依儿叫,歇歇,歇歇。邓金柱回头嘿嘿一笑又干了起来。这样一直干到饭时,邓金柱才跟杨家人一起回去。杨翠玲的娘一看半大孩子邓金柱这么有眼色,干活也不惜力,就有几分喜欢邓金柱了,一高兴就多做了几个菜,饭桌上还一个劲地往邓金柱碗里叨菜,弄得邓金柱紧张起来,脸红了,汗也下来了,不过,心里挺滋淰的。晚上,吃完饭,邓金柱以为杨翠玲的爹和杨翠玲的娘会像上午一样借故躲出去,留下他和杨翠玲在家说悄悄话。然而,没有。杨翠玲的爹一袋接一袋地抽烟,杨翠玲的娘就要杨翠玲刷锅、洗碗,她像杨翠玲的爹一样陪着邓金柱坐在堂屋里。邓金柱不知道该说啥,也不敢说,怕万一说漏嘴了杨家一不高兴退了亲,他可就傻眼了。可是不说话就这么干坐着也怪没趣的。倒是杨翠玲的娘开口了,问他一年来都在干啥。邓金柱如实说了在北京一个建筑队干活。于是话题就围绕打工说了起来,无非是干多久、挣多钱、吃得好不好、工头人怎样、北京啥样等等。唠唠叨叨夜就深了。第二天也是这样。邓金柱和杨翠玲的爹、娘都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不说又不行,想躲出去让闺女和邓金柱说悄悄话又觉得不妥,左不是右不是的。本来可以让杨翠玲的哥嫂来陪着说说话的,可杨翠玲的哥过了年就出去打工了,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过,单单让嫂子一个女人家来陪小姑子未来的丈夫好像不大合适。正为难着,一个人走进来,说,叔,前门唱小戏的,你去听不?杨翠玲的爹凝了神,果然听到了唱小戏的打鼓声,咚咚咚,咚咚咚。想走,看了邓金柱一眼,对那人说,你去吧,我一会儿再去。那人就走了。杨翠玲的娘正愁没法应付,见了赶紧对邓金柱说,跟您大爷听小戏去吧。邓金柱不大喜欢听小戏,可在家又没什么事,想跟杨翠玲说说悄悄话又说不成,心里也清楚怎么回事,听了杨翠玲娘的话,慢吞吞地说,好,那我去了,大娘。跟了杨翠玲的爹走了。第三天还是这样,第四天也是。村里人自然会看见的,有人就指指点点的,也向别人打听,跟自家闺女没过门的女婿比较一番,短短长长的议论一阵子,见了杨翠玲的娘真真假假的夸赞几句。第五天还是这样,村里人说什么的就都有了。到第六天头上,杨翠玲的娘终于坐不住了,可又不好说出来,那样她脸上就挂不住了。邓金柱说了倒好,可她不能答应,而不答应又不中。杨翠玲的爹被她骂了几回也不说话了。杨翠玲的娘就暗暗着急,不知道该咋着好。正急着,杨翠玲的侄子来了,邓金柱就逗他玩。一会儿杨翠玲的嫂子要儿子回去睡觉找来了。杨翠玲的娘乘机出来了。杨翠玲嫂子一连说了几次不用送了回去吧,都没啥效果,就知道婆婆心里有事,也知道婆婆心里是啥事,就不再说了。到了院墙外,杨翠玲嫂子故意说,不赖,还怪能干哩。杨翠玲娘呵呵笑了,说,哪有这样的,赖着不走了。杨翠玲嫂子说,再留也还是人家的人,要就给他吧。杨翠玲的娘要的就是这句话,听了还故作不满意,哪恁好的事儿?杨翠玲嫂子说,那咋办?你总不能叫他倒插门吧?杨翠玲的娘笑了,哪会呢,我又不是没有儿?孙子都恁大了哩,就摸了摸孙子的头。杨翠玲嫂子说,那就给人家呗,已经六天了,再呆还能好看了了啊?杨翠玲的娘听了这话有点难受,可又反驳不了,就低了声,那是。杨翠玲的嫂子就知道婆婆软了,胆子就壮了,大包大揽地说,明儿我跟他说。第二天杨翠玲嫂子对邓金柱说,回去吧,叫俺大爷来商量商量事儿。邓金柱一听就知道咋回事了,一蹦三跳地回家了。商量的结果是先办手续,一个月后完亲。找人看了,选了个背集的日子,邓家去了帮忙的,杨家呼呼拉拉近门的女人都去了,等杨翠玲和邓金柱领了结婚证,在一家饭馆里吃了饭,每人封了二斤馃子就散了。邓金柱正愣着,邓家的一个嫂子对邓金柱说,去送送啊。邓金柱就憨厚地笑,以为嫂子在开他的玩笑。一边的一个婶子急了,说,送那闺女!邓金柱这才癔症过来,推了洋车子就追了上去。那会儿,杨家的一帮女人们正七七八八的说着话,忽听邓金柱说,我送送您吧。就说,不用,不用,一边给杨翠玲使眼色。杨翠玲吓坏了,缩在大娘婶子嫂子堆里就是不肯拉下来。杨翠玲的大娘又可气又可笑,拉了杨翠玲说,你这闺女,他不是想跟你说话吗?杨翠玲懵了,我没啥说的。大娘说,人家有话说!硬生生地把杨翠玲往后推。大家也不去拦,反而说,是啊,叫他送送你吧。杨翠玲就知道赖不掉了,可是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邓金柱怪不好意思的,愣了片刻就拐上了另一条路。邓金柱略一愣神就跟了过去。真的就剩他俩在一起了,杨翠玲越发紧张起来。路边为排涝和防备行人祸害庄稼挖了一道沟,没有水,也不深。杨翠玲就走在沟的另一边,庄稼地头来回侍弄庄稼的人踩出的一条仅能一个人走的小路上。这样,邓金柱即使想挨近她也不能了,况且他还推着洋车子。一时两人都不知道说啥好,只管默默的走。走了一阵子,杨翠玲先开口了,说,你回去吧。邓金柱说,我送送你吗。杨翠玲还是那句话,你回去吧。邓金柱也还是那句话,我送送你吗。说了几个来回都没见到效果,就不说了,还是默默的走。最后,邓金柱觉得送的够远了,最后一次说,来,坐车上,我带着你。杨翠玲还是说,你回去吧。邓金柱没办法,只好说,那,我回去了?杨翠玲说,你回去吧。第2章一个月后,邓家就来下聘礼了。下聘礼在这里叫下吉俎,是双方建立亲戚关系以来最重的礼。下吉俎礼最重要的是通知女方根据她的生辰八字看了先生,定下了的好儿,然后再商量到了好儿那天所有双方的细枝末节,以避免一场大喜出现意外。下吉俎礼还有一个程序,就是吃饭时未来的儿媳妇要给未来的老公公端洗脸水,不过不是白端的,老公公要给个红封子。封多少不是随便的,是有讲究的。六十或六十六,讲究的是顺顺利利,八十或八十八,讲究的是发财、发家,九十或九十九讲究的是长长久久。邓金柱的爹封了六十六。下过吉俎礼不几天好儿就到了,邓家一辆拖拉机,播放着喜庆的音乐就把杨翠玲接了回来。先是邓家派一个能干的作为联络人,又一个专门的名词叫扛毡的。这天女方一边所有的人都可以开扛毡的玩笑,当然一般是要东西,也就是糖块、烟,所以扛毡的都会把糖块和烟带的足足的,另外再带上鞭炮,等新娘子上了花轿或车就燃放起来。再派两个人抬着一个装满四色礼物的盒子到杨家,这三个人都是要在衣服的显眼出系上红丝绳以示吉祥的。所谓四色礼物是肉、鱼、馃子、一挂心肺连肝。女方家自然是会留下的,但留下哪些是有讲究的,肉、馃子是必定留下的,鱼就要看两家的路上是不是有河呀沟呀的,如果有就留下,如果没有就不留,心肺连肝只是一个面子是绝对不能留的,回去焗掌老师儿还要做心肺汤呢。一切都是提前说好的,也没啥好说的,当然要是提前商定的时候还有哪些忘记了,现在还可以补充,不过补充的机会很少,毕竟是两家的大事早就枝枝叶叶都想过一百遍了,用什么接新娘子、接新娘子时童男童女讨封讨几次、新娘子下车时童男童女再讨封讨几次、每次封多少钱、男方来的抬盒子的封多少钱(男方给抬嫁妆的歪脖客回封一倍)、走哪条路回去等等都会说到的。一切就绪,彩车就迎了新娘子开动了。前面是杨家一溜抬嫁妆的队伍,后面是打扮一新的男女送亲队伍,煞是壮观。到了门口,早有人拿了新席铺在地上,另外有人把新娘子搀下来踩在新席上,刚踩在第二张新席上,第一张新席就被拿起来接着第二张新席铺了下去,这样,新娘子脚不沾地地一直被簇拥到一张铺了新床单的桌子前,喊出新郎官,并排和新娘子站了,就有人念贴在桌子上方墙上的结婚典礼,一、二、三……读下去,每念一条看的人都要跟着起哄,等念到夫妻对拜时,有人等不及了干脆按了新娘子的头和新郎官的头,新娘子和新郎官自然是不配合的,要不然就显得很愿意拜天地入洞房,是要被人笑话的。这样以来两人的脖子就硬硬的,但耐不住人家的突然袭击,两人的头撞在一起就在所难免了。好歹结婚仪式念完了,要送入洞房了,新郎官赶紧溜掉了,不然被闹洞房的和新娘子堵在一起那就惨了。当然,闹洞房主要的还是闹新娘子,因为闹洞房一般都是男的在闹。就有一个为首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当仁不让地挤到了杨翠玲面前这样那样的刁难她。就有别的妇人笑嘻嘻地冲他,看看,就你辈儿长,就你乱的兴。那男人很兴奋,说,过门三天不分老少嘛,谁都兴乱。闹洞房杨翠玲见过的,可那时候只是看闹洞房的想尽一切办法出新郎新娘的洋相,得逞了,她像别人一样跟着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轮到她身上。她知道无论人家怎样闹都不能生气的,人家闹是增加你结婚的喜庆气氛,是给你帮场呢,要是生气那不是不识好歹吗?杨翠玲知道躲不过,就像见面、结婚是躲不过的一样,杨翠玲还知道她要是太顺从了不但会让闹洞房的人兴趣大减,还可能会让人家变本加厉让她做出高难度的来,就来了个不理不睬。这招开始很见效,一会儿就不灵了。她当然不愿意让人家碰到她,就只好顺从了。等到杨翠玲受不了快要哭的时候,一个女人冲了进来,乱够了没有?乱够了就吃饭去!大家一下就愣了,正乱的人就有些尴尬,讪讪地说,她给我把这烟点着就走。后来杨翠玲才知道,那女人是邓金柱的二婶,一向敢说敢做从不给人留面子的,众人都有些怕她,很能震场子的。因了这次救了杨翠玲,杨翠玲就很感激,自然嫁到月亮湾第一个记住的就是她。没人闹洞房场面就冷清了,大家也不走开,就那么围着新娘子看。一会儿,来了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大家一看就哈哈地笑起来。老婆子并不发窘,说,我也来看看新媳妇。看了,再说,不赖,比我人采多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老婆子又说,还笑哩,还不赶紧往新媳妇床上挺,挺了不腰疼呢。客人来了邓家自然是好吃好喝好招待,先七碟子八碗的把抬嫁妆的歪脖客打发了,接着一个菜一个菜不重样地往上端,大家就知道这是在伺候送亲的贵客呢。期间,上大菜的时候当然少不了由有经验的长辈领着新郎官给客人看菜,拿块红毡布抖几下,客客气气地对客人说,新人看菜啦!客人自然客客气气地回,免了!新郎官要远远的躲在长辈的后面,不然会被人笑话的。送亲的分两班,一班男的,一班女的。女的吃了饭,喝了茶,还要到堂屋跟亲家母道个别,交代一下,也不过是几句客套话,无非是孩子送来了,给亲家添麻烦了,不到之处多担待多教育之类。然后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回去了。男的可就不好打制了,女家咋样全看这班人了,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能喝的主儿。陪客自然也是。两边就对上了,谁也不肯认输。喝到歇晌,客人说,吃饭。这意思其实就是说不喝了。可主家还是不肯,怕怠慢了。一直喝到傍晚,客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催吃饭,主家也觉得差不多了,才上了大菜,开始吃饭。客人自然少不了给做饭的焗掌老师儿封上五块钱。吃完饭,喝了茶,吸了烟,说会儿话,就该走了。会来事儿的主家都会给贵客每人发一盒上等的好烟,再不济也会给贵客敬烟,一棵接一棵的敬,只敬得贵客两个耳朵上、各个指缝里都夹满了烟,心满意足的。邓家是第一回办这样的儿女婚事,就看得很重,所有的枝枝节节都要讲个排场,烟啦、酒啦、菜啦、给客人回的礼物啦,全都是好的,自然,贵客回的时候除了敬的烟,每人还额外发了一盒好烟,打发得贵客们笑眯眯、喜滋滋的。回到家,尽管夜色已是很深了,照样去见了杨翠玲家把邓家好一通夸。这边,吃完晚饭杨翠玲赶紧走进新房,她知道床席下一定塞满了砖头、落生、红枣、豆棵子等杂物,虽然说这些东西图个吉利,预示新人早生贵子、日子过得实在、富足,可不收拾干净怎么睡啊?等一切安定下来,杨翠玲去东间见了公公婆婆,把她娘早就准备好的馃子提了过去,略略说了几句,婆婆就说,早点睡吧,都一天了也该累了。杨翠玲就回到了西间。那时候,作为洞房的西间上午还只有一张大床显得空落落的,现在嫁妆摆进来就满当当的了,一间房洋溢着温馨、喜气、快乐、幸福,让人一进来心都醉了。杨翠玲从东间走进来的时候,邓金柱已经钻在被窝里了。听见动静,邓金柱抬头看了她一眼。小戏里经常唱的人生四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今晚就是四喜之一的新婚之夜,杨翠玲想到这,又看邓金柱都睡下了,就羞红了脸。她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办,看灯还亮着,就噗地吹灭了,又在那里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坐到了床上。杨翠玲知道这个叫邓金柱的男人从今天起就是她的男人了,从今天起她要和他生活在一起了,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像她娘和她爹那样。不过,现在要倒过来,先是睡觉,然后才是吃饭、干活……她心里不免就有点害怕,心就咚咚地跳个不停。那时候虽然已是春天,可夜里还是有些冷的,杨翠玲这样坐着就有些发冷,她也知道一直这样坐着不是个事儿,就脱了鞋做到被窝里去了。所有的被子都是新的,十分暄腾,抓在手里软乎乎热腾腾的很是舒服。她以前也见过人家洞房的被子的,也知道铺的、盖的也全是新被子的,但那些新被子跟她没啥关系。现在不一样了,这些新被子是她的,她将铺着这些新被子、盖着这些新被子。她就有些感慨,结婚到底不一样啊!她刚把被窝掀开,蓦地就触到了一双大大的脚,这把她吓了一跳,那双脚也倏地缩了回去。杨翠玲在心里笑了一下,蜷着腿坐了进去。被窝里很暖和,一股一股的热气从另一头传过来,很暖和,也让杨翠玲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兴奋。夜,渐渐深了。杨翠玲坐了一会儿腿有些发麻,可是她不敢动,生怕惊动了邓金柱。又坐了一会儿,推越发麻起来,不动一下,至少换个姿势是不行了,杨翠玲悄悄地把被子揭开一点,想把腿换个姿势,可是却动不了,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了。她使劲动了一下,居然跌倒了。杨翠玲慢慢坐好了,可是那腿缩了一阵子不伸伸怪难受的,伸呢,又怕碰到邓金柱。难为了一阵子,到底想出法子来,杨翠玲又把被子悄悄揭开了一点,把腿挪出来,再把被子悄悄盖好了。做完这一切,杨翠玲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总算没惊动邓金柱。杨翠玲知道被子外面空空的,于是,放心地把腿往另一头伸。说是伸其实是蹬,两者的区别是伸起来的动作慢腾腾的,显得非常文雅,而蹬就很快,透着鲁莽和迫不及待。杨翠玲早就难受透了,又是在黑漆漆的夜里,哪会有许多讲究,蹭地一下就把腿蹬了过去。然而这一脚蹬过去并不轻松,杨翠玲的脚触到了某个东西。开始杨翠玲没想到会有东西,心里就是一惊,很快就明白了,那是邓金柱的腿!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蜷着腿不舒服,邓金柱也是一直蜷着腿的呀,他当然也不会舒服……杨翠玲正想着,突然就被抱住了。邓金柱搂着她,鼻息里喷着让杨翠玲陌生的男人特有的气味。杨翠玲本能地躲避着,可不知怎地还是被邓金柱逮住了。他显然很急迫,仿佛他就是为此来、为此等待、为此守候的。杨翠玲不知道该怎样做……邓金柱过了一会儿,就钻到被窝的另一头去了,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第3章天蒙蒙亮的时候,杨翠玲就起来了,她一向很勤快,今天是新婚的第一天,从昨晚开始,她不再是闺女,而是女人了。一想到这个,她的脸一下热起来。杨翠玲回到新房的时候,邓金柱还睡着,很香的样子。这是杨翠玲第一次认真、仔细的打量他,看了一会儿恍恍惚惚觉得原来的邓金柱不是这样的,那原来的邓金柱是什么样的呢?她一下想不起来,也记不清楚,好像应该是这样的吧。这样想着,脑子里一下就乱了。算了,不想了。她梳洗了,就到灶屋做饭去了。她刚走进灶屋就见婆婆已经在往锅里拾掇了,也不知道她是啥时候起来的。杨翠玲就叫了一声娘。婆婆笑眯眯地看了她,说,恁早就起来了,咋不多睡会儿啊。杨翠玲笑了,说,天都明了,也该起来了。一心一意地到灶下烧火去了。婆婆说,你歇着吧,我烧。杨翠玲说,没事儿。婆婆说,脏啊。杨翠玲说,在家还不一样?婆婆笑得更好看起来。等杨翠玲烧好了火,来到新房时,邓金柱还在被窝里睡着,只是醒了,坐在被窝里吸烟,看见杨翠玲脸上立刻溢出笑来。杨翠玲笑着低了头,说,该起来了,饭都做好了。邓金柱笑笑,开始穿起衣服来。杨翠玲不经意间撇了邓金柱一眼。一会儿,邓金柱穿好衣服下了床,看杨翠玲收拾着桌子上的小东西,臀部突出来,不由视线被吸引。杨翠玲没防备,惊了一下,回头看是邓金柱,脸一下子红起来。邓金柱看到盆架上瓷盆里的水,就洗起脸来。杨翠玲说,我洗剩的,你再换盆水啊。邓金柱一听,冲她嘿嘿一笑,更要洗了。杨翠玲听到堂屋里有动静,赶紧走了出去。他的姑奶奶、姨奶奶、二姑都已经起来了,坐在堂屋里正说话呢,看见杨翠玲纷纷的和她打招呼。这些亲戚杨翠玲都没见过,二姑就一一作了介绍,末了说,我是您二姑。杨翠玲一一叫着打了招呼,就到灶屋端饭去了。饭是昨天待客剩下的饭菜,不过,对比平常的饭菜是够丰盛的了。吃完饭,邓金柱的娘领着邓金柱和杨翠玲擓了纸筐到邓家老坟里烧了纸,通知邓家逝去的先人一个后辈成家了。下午,姑奶奶、姨奶奶、二姑陆陆续续都走了。送走客人,婆婆公公就下地去了,家里只剩新郎官邓金柱和新娘子杨翠玲。嫁妆不是很多,但箱子里装了什么并不清楚,杨翠玲就打开箱子扒拉起来,一是好知道一下,二是也好归拢一下,以后万一找什么也方便些。邓金柱就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吸着烟看着她扒拉。一会儿,邓金柱走出去找出一个苹果来,问,你吃不?杨翠玲回头看了,说,不吃。邓金柱就咬了一口,再问,你吃不?杨翠玲正忙着,这回头也不回了,不吃。邓金柱就一把把她抱住了,不由分说把苹果塞到了她嘴里。杨翠玲没办法,只好咬了一口。邓金柱又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看着杨翠玲嚼动的嘴。杨翠玲羞起来,眼睛就看了别处。到了第三天,按照规矩,杨翠玲要被娘家派来的人接回娘家去的。晚上,回到娘家的杨翠玲独自躺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的睡不着,这现象对她来说还没有过。以前睡了就睡了,什么也不想的,一会儿就睡着了。现在不知怎地就是睡不着,慢慢地就想起邓金柱来,想这三天来和他的点点滴滴。这样想着,她的脸就热起来,他的怀抱是那么结实有力宽广,让她心里有一种别样的安慰,真想永远都被他搂着……她心里就想,过三天回去一定好好跟邓金柱亲热亲热,在他怀里撒撒娇,多好。她禁不住笑了。再三天,她被娘家人送回婆家的时候都有点迫不及待了,可面上还平静着。下午,送走娘家人,杨翠玲以为可以像上次那样单独和邓金柱呆在一起的,不料婆婆让邓金柱和她把后园的粪拉到地里去。杨翠玲就拿了锨、抓钩跟着拉了架子车的邓金柱到后园去了。所谓后园其实就是村子的后面,因为靠着一条小河就有一片空地,邓金柱家养了猪又养了牛粪自然很多,前几天要娶媳妇就临时把湿呼呼的粪倒在后园的空地上了,一来可以腾出地方来,二来也显得干净,三来放在这片空地上得风又得太阳粪也干得快。粪已经捯好了,也就是由大块的都用抓钩敲成了很小的碎块,这样撒在庄稼地里才能撒得均匀。只有一把锨,抓钩又用不上,就意味着有一个人要闲着,这个人当然是她杨翠玲,男人闲着却让女人干活,那就太不像话了。杨翠玲从没有在活计面前闲着过,现在有活干居然让她闲着,就有些惶恐。邓金柱看出来了,就说,你扶着车把。扶车把使架子车保持平衡的情景不是没有过,比如装麦秧子,装在架子车上茓起来的棒子等,可粪不是什么精贵的东西,根本用不着这么小心翼翼的。杨翠玲要是听他的扶了车把会被人笑话的,因此邓金柱说的几乎等于是一句废话,不过这句话唯一有用的就是能体现出邓金柱是疼她的。杨翠玲于是说,我回去再拿把锨去。邓金柱没奈何只好由她去了。杨翠玲那时候穿着大红的外罩褂子,蓝色的咔叽裤子,脚上是一双新鞋,脖子里还系着一条粉红的纱巾,任谁看了一搭眼就知道她是新娘子。路上就有几个小孩看见了,老远就冲着她喊,新媳妇,新媳妇!她一回头,几个小孩吓跑了,见她没怎么样,又跟近了唱起了儿歌,新媳妇,打叠楼,打到锅里喝糊涂,爹不喝,娘不喝,脱了裤子盖住锅!当地是把稀饭叫做糊涂的。儿歌说的是一个傻媳妇不会做饭,即使简单的糊涂也做得一塌糊涂,弄得全家人都不肯喝,这才知道出丑了,怕其他人再看她做的饭丢丑,竟然用自己的裤子盖住了锅,反而出丑更大。本来只是儿歌,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代、多少年了,平时小孩唱唱玩的,从不专门对谁唱的。杨翠玲小时候也唱过的,知道什么意思,现在小孩赫然对了她唱,就有些生气,站在那里气哼哼地瞪着那几个小孩。小孩见她只是生气并没有别的举动就不怕了,嬉皮笑脸的看着她。杨翠玲知道要是就这样走了的话,小孩还会追上来对她唱的,那就会惯出小孩的毛病来,要是传了开去,所有的小孩见了她都会这样的唱的,那可就糟了。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二婶看到了,走过来厉声呵斥,谁家的孩子啊?胡咧咧啥啊?一边玩去!小孩一看是二婶轰地一声远远地跑开了。上次闹洞房就是二婶救的场,现在又是二婶救场,杨翠玲就把二婶记住了,心里感激就主动跟她打招呼。二婶倒是爽快,你该叫我二婶。杨翠玲叫了二婶。二婶就说,别生气,啊,小孩子,屁也不懂的,就知道胡咧咧。杨翠玲就笑了,说,哪会呢。二婶说,不会就好。咋?才来就干活啊?杨翠玲说了拉粪的事。二婶说,那也是,早晚都要干的活儿,早干完早清净。等杨翠玲拿了锨回到后园时,邓金柱差不多已经把车装满了。杨翠玲就夸了他一句,邓金柱听了嘿嘿地笑起来。车装满了,自然是邓金柱驾了把,肩膀上戴上车襻,杨翠玲把锨插进车上的粪里在后面推。一路上有人看见了都会跟她打招呼,笑眯眯的,哟,新媳妇拉粪呢。杨翠玲就笑了,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也不敢贸然的叫人家,因为村里是不论年龄论辈分的,有些人别看年纪一大把了,没准还得叫你婶子、奶奶什么的,另有些人恰恰相反,年龄不大,辈分不低,一个光臀部孩子你都可能得叫叔的。当然,如果是成年人都会规规矩矩叫的,孩子可就不一定了。要是不一姓的那就由你了,爱叫不叫。这时候就显出邓金柱的作用来,赶紧跟人家打了招呼,再跟杨翠玲解释,这是谁谁谁。是长辈或平辈年龄比他的大杨翠玲就叫着跟人家打招呼,晚辈就什么也不叫囫囵依儿跟人家打招呼。到了地里,杨翠玲就不攀邓金柱了,让他站在那里歇着,自己拿起抓钩就往下搂,看看搂得差不多了,邓金柱一使劲就把架子车掫起来了,车厢里的粪就流水一般呼呼拉拉地下来了。杨翠玲就这样和邓金柱一趟一趟地往地里拉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一下午就把后园的粪拉个差不多了。他们这样来来回回的当然会惹人注目,当然,大家的目光最多的还是集中在杨翠玲身上。就有人说,哟,新媳妇还怪能干哩。邓金柱就停下来给人家一棵烟,点上火,说上几句话。杨翠玲在一边呆得没趣,又有些羞,就拉了架子车走,碰上车上装满了粪照样拉了走。人家看了就对邓金柱说,金柱,你可抓住了!邓金柱就呵呵地笑。还有人见了故意大惊小怪咋咋呼呼地喊,金柱,还不赶紧去拉,可别叫您老婆子累坏了啊!邓金柱还是呵呵地笑。杨翠玲听了,心里就羞羞的,暖暖的。前几天她还只是感到和他是一家的人的,现在乍一听,忽然回过味来,可不是吗?她就是邓金柱的老婆子啊!还有人更会说话,连带的把两个人都夸了,咦,您两口子还怪能干哩!杨翠玲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悸动,两口子,听起来好幸福的啊!这些词杨翠玲并不陌生,她有时候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也会说谁谁谁家老婆子,谁谁谁家两口子,现在她也成了人家的老婆子,跟人家也成了两口子,这该有多么新鲜、多么快活、多么美妙啊!晚上,吃完饭,收拾完了家务,杨翠玲就到新房来了。她已经盼了几天了,今天要好好的享受一下躺在邓金柱怀抱里的温馨感觉。邓金柱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吸烟,看见杨翠玲进来,笑着在她身上拍了一下。杨翠玲回头冲他笑了一下,把床铺了,看见邓金柱还在吸烟,问,还不睡?邓金柱又吸了几口就把烟把儿扔了。杨翠玲就出去解了手,回来邓金柱已经在被窝里坐了。杨翠玲心里一热,走到邓金柱睡的那一头坐在了床头,一抬头看见邓金柱讶异地看着她,就冲他一笑,进了被窝。邓金柱就往里挪了挪,给她腾出些地方来。坐了一会儿,邓金柱慢慢就把她搂住了……杨翠玲的娘家严格遵守老规矩,每三天派人来把杨翠玲接回娘家去,过三天再派人送来过,这样来来回回接接送送的到底把一个月糊弄过去了。虽然断断续续的在一起,杨翠玲还是和邓金柱熟捻起来,话也多起来,再有个什么事也不再那么客客气气的了。有一次洗衣裳,杨翠玲嫌在家里压水太麻烦,想让邓金柱跟她一块儿到后河去洗,邓金柱说啥也不愿意。杨翠玲就有些不高兴,说,不叫你洗,你只要跟在我旁边就中了。邓金柱还是不同意,说,洗衣裳本来就是女人的事。杨翠玲知道他说的对,可是自己毕竟刚来,对村里很多事还不熟,别人也没有合适陪的,两人在一起也可以说说笑笑,多好啊。最后,杨翠玲还是不得已在家里压水洗了。晚上,邓金柱在找她的时候,杨翠玲就生气了,邓金柱折腾了半夜,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奈何得了她。第4章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麦收了。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在这个关系到一家人一年口粮的关键时节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全村都陷入紧张、忙碌、兴奋之中了。天不亮就有人起来摸到麦田里割麦,还要往场里拉麦秧子,垛麦秸垛,碾场,扬场,晒粮食。要是逢到阴雨天那就更忙了,把麦秸垛盖好防备雨水不说,地里还要播种秋庄稼,豆子、芝麻还好,定好耧眼,套上牲口,不多时就耩完了,麻烦的是棒子和红薯,全要人工一棵一棵的来完成。棒子要一个坑一个坑的刨,点了种子再盖上土,红薯则要一棵一棵的栽,都是很费力的活计。这时节的人都要脱一层皮的。即便勤快的杨翠玲也受不了这般的劳碌,往床上一躺就再也不想动了。邓金柱却不行,累归累,夜里还是会要杨翠玲。杨翠玲无奈就四肢八叉的躺在那里由邓金柱怎么着去。任何事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流失而过去的。麦收也是。收完麦,扬净场,种完秋庄稼,垛完垛,交了公粮,剩下的就是地里间间苗、除除草、打打药、施施肥,然后就等着秋庄稼成熟收割了。为了娶媳妇,邓金柱已经在家闲了一春了,再不能不出去挣点钱了,老这样闲在家里算是咋回事啊,不光是家里没钱花,外人也说啊。当然,不是非要出去不可,能在家挣钱也是本事,邓金柱反反复复想过了,在家除了跟着人家干小活,别的他还真没挣钱的本事。所谓小活就是给人家盖房子什么的,一天三块两块的说不准的,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钱只会少不会多。干小活的一般是家里有事走不开又闲不住的人,比如家里父母亲年事已高,没准哪一天就过去了的,再不然就是老婆有重病或残疾干不了地里活计的,等等,诸如此类。邓金柱怎么看都算不上,在家里是说不过去的,再说以前都在外地打工,也没有在家干小活的记录,突然间不走了在家干小活算是怎么回事呢?这样,邓金柱就只能接着他中断了一春的事打工去了,可杨翠玲怎么办呢?一下离开杨翠玲他还真舍不得。开始,杨翠玲说,就恁馋啊?邓金柱就瞪了眼,说,你不馋?凭良心说,杨翠玲一点也不馋,她虽然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却一点也没觉得那有什么好。不过,杨翠玲没敢说,她怕邓金柱不高兴。每次说到这里就断了,后来,邓金柱终于说,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杨翠玲从没出去过,一听要她也出去就懵了,说,我去?邓金柱说,对啊。杨翠玲说,我去管干啥呀?邓金柱说,哎呀,管干的多了,工地上女工多的是。杨翠玲说,我没干过啊!邓金柱说,不干啥时候都不会干过的。杨翠玲说,我不会啊!邓金柱说,不会学嘛,要不做饭也中啊。杨翠玲就不说话了。邓金柱接着说,咋的一天也能整个三块五块的啊!停工了还能逛逛百货大楼,看看公园,多美气啊!这样说得多了,杨翠玲就同意了。杨翠玲不是想逛百货大楼,想看公园,也不是舍不得邓金柱离开,让她心动的是见天都能挣三块五块的钱!既然要出去,还不确定这一去能去多长时间,跟爹娘告个别总是应该的,杨翠玲就让邓金柱骑着洋车子带着她去了一趟葫芦湾。杨翠玲的爹娘听了都感到很意外,心下就有些不满邓家,尤其不满邓金柱。闺女在娘家都没出过外,没想到才嫁出去倒要出外了!杨翠玲知道爹娘心疼自己,生怕爹娘对邓金柱有怨言,就捡好听的跟爹娘说,说她刚嫁过去还不怎么熟识人,邓金柱一走她就更孤了。以前也没出去过,现在出去见识一下也好,还能见天挣三块五块的,一举两得呀。杨翠玲一向不怎么说话的,爹娘见闺女一下变得这样能说会道的,心里讶异,不由对看了一眼,又看看杨翠玲,见闺女不像是装的,就知道闺女是真想去了,心里叹了一声,到底是年轻人呵!也就同意了。走到村口的时候碰到了杨翠玲的妹妹杨翠英。杨翠英看见了,跑上来说,姐,你就走啊!不住一天啊?杨翠玲说,不住了,回家还得收拾收拾呢。杨翠英听她说得温馨就笑了,对邓金柱说,哥,不许欺负俺姐啊!邓金柱就笑。不多几天,杨翠玲就跟着邓金柱到建筑工地去了。到了工地杨翠玲才知道家有多好,用她的话说,那工地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好在天天有邓金柱陪在身边,这就减轻了很多,麻麻眼也就过去了,甚而工地上还有人眼热邓金柱有老婆子陪呢。年底的时候,杨翠玲跟邓金柱终于回家了。俩人结婚前没怎么呆到一起过,彼此也不大了解,刚结婚是还很生分,都是客客气气的,心里知道这样不对,也别扭,可是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只能这样。等他们回家的时候几个月的厮磨就让两口子熟识透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他们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两口子了。杨翠玲一回到家就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杨翠玲和邓金柱是头天晚上到家的,婆婆慌得赶紧起来给他们做饭,而且是荷包蛋,一碗就给杨翠玲盛了七八个,让杨翠玲愧得什么似的,让婆婆吃,婆婆当然不会吃的,又让邓金柱,看见邓金柱碗里才两三个,不由分说就从自家碗里扒了两个给他。邓金柱抬头冲她嘿嘿一笑,埋头吃了起来。婆婆在一边看着,笑眯眯的说,看看,多疼你。你要是不好好待承人家看我不打你。等杨翠玲吃完,要把碗送到灶屋时,婆婆急忙拦下了,说,你可得小心着点。说得杨翠玲不好意思地笑了。第二天,杨翠玲起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了。婆婆看见她,笑呵呵地说,起来恁早干啥?又没啥活儿,不多睡会儿?杨翠玲就甜甜地叫了一声,娘。婆婆哎了一声就笑了。杨翠玲打了水,端进自己的新房,把邓金柱叫起来,一边洗脸,一边说,起来吧,吃了饭走亲戚去。邓金柱就起来了。吃完饭,杨翠玲说,娘,我想到俺娘家看看去。婆婆说,嗯,是该去,多大时候没见你娘了,该想得慌了,你娘也该想你了。一边说一边不住的往她的肚子上瞄。杨翠玲以为衣裳没穿好,看了看,没见哪里不妥。婆婆却接着说,明儿再去吧,您爹赶集割肉去了,晌午咱包饺子。杨翠玲没想到老人家这么疼她,还以为昨晚打了鸡蛋茶就算了呢,不由呀地叫了一声,说,俺在外边吃的也不赖,上顿好面馍,下顿还是好面馍,暄腾腾的卷子啊!婆婆笑着说,没受罪就好啊。又说,你才过门,一大半都没呆家,吃顿饺子也应该。一会儿您爹回来了,咱就开始做饭。到了晌午,公公果然割了肉回来,婆婆果然包了饺子吃。第三天,杨翠玲到葫芦湾时,她娘悄悄把她拉到了一边,问,有了没?杨翠玲一下给问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娘说,都几个月了,也该了。杨翠玲这才明白她娘是在问她怀孕没有呢,就说,我不知道啊。她娘就骂起来,傻妮子哟,都几个月了,还不知道。再问,身上干净吗?杨翠玲说,干净了。她娘问,几个月了?杨翠玲说,前几天啊。她娘又骂起来,说你傻你还真傻啊,前几天才干净那就是没有啊。咋回事啊?杨翠玲说,我哪知道啊?她娘说,您没呆一坨?杨翠玲说,呆了,一个工地上就我一个女的,能不呆一坨吗?她娘看她老跑偏,就点了她的头,你呀,我是说您俩……说到这儿不说了,杨翠玲愣愣地看着她娘等着下文。她娘恨得什么似的,只好说了,您俩就没那个?杨翠玲还不明白,哪个啊?她娘恨得只拿眼瞪她,说,两口子呆一坨还能弄啥啊?睡觉!杨翠玲这才回过意来,说,有啊,他馋得很,天天都要的。她娘又瞪了她一眼,脸色缓和下来,然后叹了口气就不说话了。杨翠玲忽然想起来婆婆瞄她的肚子,没准也是这意思。下午,杨翠玲一回家,刚刚放假的小叔子邓金标就问她,嫂子,我啥时候能应小叔啊?杨翠玲脸腾地就红了。出去打工一整年刚回来几天的小姑子邓金彩却不饶,冲邓金标,你不用急,小侄还是先叫我个姑才叫你个叔。邓金标问,为啥?邓金彩一下说不上来,只好说,我是他姑哩。邓金标似乎觉得这不成理由,反驳说,那我还是他叔哩!邓金彩急中生智,说,我比你大,当然得先叫我个姑,再叫你个叔啦!这倒说得过去,邓金标就不再争了,说,叫我个叔就中。说完就跑出去玩了。杨翠玲当然能听见姐弟俩的对话,她知道着肯定是婆婆教唆的,急着抱孙子呢。可她娘已经明确地告诉她她没怀上,这会叫婆婆失望的。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就什么也没说。晚上,婆婆果然把邓金柱叫到了一边,问,她嫂子几个月了?我咋看不出来啊?知道杨翠玲没怀上不免叹了口气,唉。杨翠玲再到后河洗衣裳的时候,碰到一个女人,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女人叫马玉如。马玉如看见她跟她打招呼,然后问,你一走好几个月,烧饼夹牛肉吃嘴里了没?杨翠玲不知道马玉如半路里怎么说起这个来,也糊里糊涂地说,吃那弄啥啊,贵的要命。马玉如呵呵地笑了,贵也得吃啊,一辈子能有几回啊?杨翠玲更糊涂了,就不再言语了。马玉如却还要说,等你疼的时候就知道了。杨翠玲听了,愣了半天。后来她才知道,烧饼夹牛肉是专门给孕妇补充营养吃的,正是因为贵,一般人才舍不得吃的。第二天小叔子邓金标和小姑子邓金彩就不再说应叔应姑的话了,一心一意只盼着过年。年该来就来了。平常总有些走村串乡的贩子们走在村街里,卖油的梆梆地敲着油梆子,卖豆腐的拖长了声音叫打豆腐喽,卖调料的叫灌醋灌酱油喽,收废品的叫有破烂拿来卖哦,卖针头线脑的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节奏地打着拨浪鼓……现在都少起来,以至于终于没有了。家里忌讳也多起来,但凡有好吃的,都要等向神仙许了愿才能吃,说话也要字斟句酌。邓金标冒冒失失的被他娘说了几回不耐烦了,跑出去跟小伙伴们玩去了。这时候不管平时多么要好的伙伴也不能去别人家玩,只能在村口的空地上、村后的河坡上或者村街里玩。因为不能去别人家,可玩的也没多少花样了,就只能唱了,年来到,年来到,闺女要花儿要炮,老婆要个暄棉袄,老头要个新毡帽。也唱,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煮煮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撅着臀部做个揖。邓金标当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简单的发挥了一下,把开头的小孩换掉了,见了谁就叫谁的名字,觉得很真很有意思,别的孩子纷纷效仿,争执不下就闹作一团,年的气氛就有了。渐渐的有了炮仗声,虽是偶尔才有那么一声,但已经足够了。慢慢的到了祭灶是二十三,却还是有讲究的,叫做官祭三民祭四,王八祭五鳖祭六。唱着唱着就骂起来,打起来,闹起来,没谁会恼,都知道闹玩儿呢。打打闹闹是有点迫不及待了。小孩盼过年,大人也不例外,刚踩住年头一应过年的吃食都准备好了。到了三十,邓金柱的爹拿了头天赶集买的红纸、绿纸央村里的会计孙克章写了对子、横子、方子。回到家,邓金柱的娘已打好做糨糊的稀饭,邓金柱的爹就招呼邓金柱兄弟俩张贴,除了各个门框上贴了对子、横子、方子,还在大门外贴了“出门见喜”竖条,院子里贴了“满院春光”,牛槽上贴了“槽头兴旺”,猪窝里贴了“肥猪满圈”,粮囤上贴了“五谷丰登”,一律在上头再粘一个绿的春字;唯一例外的是灶屋,无论是对子、横子还是方子全都是绿的,和别的地方红红绿绿的形成鲜明的对比。不知道有什么讲究,即是规矩当然得照办,不然会被人笑话的。下午,邓金柱的爹擓了纸筐到老坟里烧了纸请先人回家过年,晚上简单吃了点饭,饭食不能吃完的,剩下了来年就有粮食吃。邓金柱的娘又给邓金柱的爹端了洗脚水,道是三十晚上洗洗脚,打的粮食没地儿搁,企盼来年能够大丰收。邓金柱的爹洗完了脚就把拦财棒挡在堂屋门口,放了三个关门炮,一家人就睡下了。后来邓金柱的爹说,邓金柱的爷在世的时候三十晚上是不睡的,一直熬着,叫做守岁。现在人懒了就什么都不讲究了。夜里,邓金标被年激动着睡不着,躺在堂屋里的床上翻来覆去的,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问,爹,管起来了吗?那时候从天黑开始一直就有持续不断的炮仗声,根本分不清是不是有人家起来了。邓家刚娶了媳妇自然很高兴,邓金柱的爹就说,起来吧。自己也跟着起来了。五更的年夜饭都在锅里放好了,只要热一下就好。邓金标烧火热饭的时候,邓金柱的爹就把三个开门炮放了,一家人就都起来了。两支巨大的蜡烛早已插进烛台,现在点了,满屋子顿时亮堂起来。邓金柱的爹烧了纸,嘴里念叨着神仙保佑之类的词儿,许了愿,磕头作揖,邓金柱的娘和一家人都随着磕头作揖。完了,杨翠玲赶紧和婆婆把饭菜端到桌上。端完,杨翠玲就要给公公婆婆拜年,自然是像守岁一样都免了的,免不了的是压岁钱,邓金柱的爹早就准备好了。杨翠玲谦让再三还是把十块钱接了。邓金标见了说,咋不给我啊?邓金彩说,她是新媳妇啊,你不是啊!邓金标说,可是我最小啊!眼巴巴的样子叫人看了不忍。邓金柱的爹只好给了他一块钱。邓金标自然不满,嘟嘟囔囔的说,向偏。这样就剩邓金彩了,宁少一村,不少一家,邓金柱的爹就也给了邓金彩一块钱。压岁钱发完,一家人开始吃起来。吃完饭看看夜色还早,除了邓金标,一家人又都睡了。邓金标很兴奋,他要去拾人家放鞭炮时没爆炸的炮仗,天明就有得玩了。没到天明邓金柱的爹娘就不安生了,来拜年的前赴后继一波跟着一波。杨翠玲和邓金柱也别想睡了,跟着人家拜年去呀。打发完了拜年的晚辈,邓金柱的爹娘也去拜了年,不过能让他们给拜年的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很快就回来了。邓金柱的娘开始做早饭,邓金柱的爹则擓了纸筐去老坟烧纸,把起五更过年请的先人送回去。这一天里是不干活的,即使打水也是不行的,做饭也不准动刀,想吃的前一天都已经切好了,这么算下来,就只剩了两件事,吃和玩。吃很简单,都是现成的,热一下就能吃,那就只有玩了。于是一村里到处都是打扑克的,男一群,女一摊,打牌的,看牌的,煞是壮观。邓金标更开心,和小伙伴们比试谁谁拾的炮仗多,个儿大,比试完了就开始玩了,大个儿的叫大椎子,重新按了捻子,插进土里或雪堆里,点了捻子,远远地跑开,捂着耳朵等待着那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半天不见动静,就有点不耐烦了,正战战兢兢去看个究竟,大椎子却“嗵”地一声响了,就看见土啊、雪啊溅起老高老大的一片。也有的孩子不那么老实,踅摸着把大椎子插进牛粪里,看好端端一泡牛粪立时炸出一个大坑,围观者恐怖地躲得老远老远的,那开心、那满足像年一样填充得空气里都满满的。大椎子放完了,就挨着小个儿的了,是那种比火柴棒粗不了多少的,叫做机器炮,因为只有机器才能加工出这么小的炮仗来。越是个头小越是不起眼,但数量也越多,玩起来的刺激和大椎子比起来丝毫不会减弱。通常可以把几个机器炮的捻子碾在一起,点燃了听那清清脆脆的几声爆响;也可以玩老张打老邓,就是把机器炮从中间掰断,然后把掰断的机器炮的茬口对准另一个掰断的机器炮的茬口,从中间点了火看他们互相喷着火射向对方。实在没有捻子的炮仗,又是大椎子怎么玩呢?这也难不住人,可以剥开了装在小瓶子里,作为手工的手枪的火药,也可以把一块砖的一面挖空了,再钻出一个小孔,把药倒进去,用土封结实了,扣在地上,把小孔里放进一根捻子,点燃了,火星就会从小孔里喷泉一样的喷出来,他们管这叫威花,也叫大花。威花晚上放效果会更好,可邓金标们根本没那个耐心。再小的小孩就可以买玩具,他们管玩具叫华华,有木头的大刀、枪,也有木头的花棒槌,里面掏空了放上几粒石子,装上把儿,一摇哗啦哗啦的响。这些木华华一律抹了红的黄的绿的颜色,看起来花花绿绿的很是惹眼。还有各色各样的气球,一吹涨得大大的,很是神奇,还有一种就一根绳,用气筒打了气就成了一根棒棒,再七扭八扭的配上气球就变出一朵朵花来,实在妙极了。女孩子会要彩色的塑料和彩色的棉花加细细的铁丝捏出来的花儿,戴在头上虽然自己看不见,但被人家夸漂亮还是得意至极,眼睛都笑成了一道缝儿。再有就是吃的了,糖块儿不稀罕了,用爆米花和糖稀做的花酒团子成了抢手货,大个儿的五分钱一个,小个儿的二分钱一个,也有用细细的洋线串成串儿的,下面系一窄条醒目的彩色小纸条,诱得人口水就流出来了。一般卖气球卖花的都会打拨浪鼓,卖花酒团子的则打锣,想要什么一听打的家伙就知道了。他们也是这个日子里最受欢迎的人,走到哪里都会被成群结队的孩子和孩子的妈妈们众星捧月般围起来,那笑就在脸上荡漾开来。过了初一,就是初二,初一不能动的东西都能动了,动刀切菜、打水做饭自是非动不可的,打扫卫生也是十分迫切的,别的不说,初一烧纸烧的的纸灰,来人和自家嗑的瓜子皮、落生壳满地都是,再不打扫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邓金柱的爹就喊邓金柱去井里打水,自家一边喂牛一边扫地。本来不用喊邓金柱的,可今天是初二,要走亲戚的,特别是邓金柱,还是早点起来准备准备的好。走亲戚可是有讲究的,道是初二的外甥初三的客。这里一律管闺女或姐妹的孩子叫外甥或外甥女,管女儿的丈夫叫客。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初二是外甥去姥娘家舅家的日子,初三是女儿女婿看望爹娘丈人丈母娘的日子,也可以理解成初二初三是闺女带孩子回娘家走亲戚的日子。邓金柱以前这日子都是去舅家的,现在结了婚就不一样了,就是杨家的客了,更何况是第一次正正经经以客的身份去呢,自然是要好好准备一番的。这次去葫芦湾走亲戚其实对杨翠玲才是重要的,她这次回娘家有个专门的名称叫回门,婆家只要准备一下丰厚的礼物就好了,娘家则要隆隆重重的办酒席。所以,回门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邓家就找了个人作陪,这个人的名义是挑筐的,到杨家则要跟主角邓金柱一起坐在上席上,替邓金柱挡驾喝酒。邓金柱找的是近门的邓金生,酒能喝,拳也划得不错。吃完早饭,三个人就骑着两辆洋车子去了,一辆带人,一辆带礼物。在葫芦湾,杨家是老门老户,户烟大人口多,老亲戚也多,办起酒席来就很热闹,堂屋里两张方桌并成一个,坐了十二个人,邓金柱和邓金生谦让再三也还是坐了上席。条几的烛台上,点起了邓金柱带来的蜡烛,外面一点起鞭炮,大总管致了词,饭就开席了。大家略略的让一下邓金柱算是礼貌,邓金柱自然识趣,在家里爹娘不知道唠唠叨叨的提醒过多少遍,耳朵都快磨出膙子了,哪里敢多喝?陪客也是心照不宣,并不勉强他,只和邓金生喝。邓金生可不傻,虽说能喝,可这不是他发挥的地方,就说自己不会喝,可是喜事一场,没酒就不热闹了,他就喝一个,失礼不陪大家了,请大家别跟他一般见识。说完,端起酒杯咕嘟一口就把酒喝光了。又故意说,金柱哥,你找我来可没找着,给你丢人了,不过不能怨我,只能怨你没眼力,要怨的话就等回家咱弟兄再说。众人见他说得滴水不漏,又诚恳非常,也就不再下劲逼他。下午回家的时候,邓金生说,嫂子,瞧瞧大娘给你封多少钱啊?杨翠玲说,她也没钱封多少都中。邓金生掀开盖筐的毛巾看了,是一百块。邓金生说,哟,还不少哩!又问,金柱哥,你偷的啥?这里有这么个规矩,新客第一次回门要偷偷把丈人家的一件餐具偷回来,据说能把丈人家的福气带回来,因为是偷的,所以并不影响丈人家。规矩什么时候兴起的已无从考证,多少年来都这样,邓金柱也不敢坏了规矩。见邓金生问,邓金柱就怪难为情地笑了。邓金生就说,拿出来看看嘛。邓金柱说,别看了,走吧。说得杨翠玲也紧张起来,怕邓金柱忘了没偷那可不好。邓金生说,看看有啥吗?邓金柱被逼不过,只好拿了出来,是一把调羹。邓金生就挖苦起来,说,你看你,唉,咋不长进哩。嫂子,寻他可亏啊。说得两口子云里雾里的,只好陪着笑。邓金生说,您不知道啊,你说弄个屌调羹光有吃的,可没喝的啊!见两口子被他说住了,接着说,你要是偷个酒杯不就好了,人家说喝酒叨菜喝酒叨菜,有酒喝就会有菜吃啊!两口子这才如梦方醒,但已经过去了,再没机会挽回了。杨翠玲和邓金生倒不是迷信,而是即是规矩就有规矩的道理,不守规矩总不大好。邓金生看两口子失望,忙说,还算不赖,赵德营的赖货精得不得了,回门还不是忘了偷了?两口子这才高兴起来。杨翠玲突然想起来,忙又掀了筐拿出五块钱来递给金生,说,这是给你的挑筐钱,别嫌少。邓金生笑嘻嘻的说,咱自家还讲个啥啊?杨翠玲就塞到了邓金生兜里。邓金生要掏出来还杨翠玲,被她一把抓住了手,就笑了,说,这,多不好意思啊。杨翠玲说,给你的你就拿着吧。第5章过了破五,放了炮,吃了早饭,邓金柱的爹就把拦财棒拿了起来。初五就有集了,没卖完的年货,日常用品,都摆了出来,再过几天,街上开始热闹起来,正月十五的灯笼、打灯笼用的蜡烛、各式各样的花炮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地里没活儿,亲戚走得差不多了,人们很闲散,赶赶集,听听戏,走动走动,倒也惬意。年轻人开始忙着打听过了年去哪儿、干啥活儿、给多少钱、钱稳当不稳当、啥时候结账……一会儿说跟着张三稳头,一会儿说跟着邓四干不赖,弄得人糊里糊涂的,不知道到底跟谁干好。邓金柱也到处打听,他娘就说,金柱,你还是跟他嫂子去检查检查吧。邓金柱没听明白,问,检查啥?他娘说,你这孩子,你说检查啥?邓金柱还是没明白。他娘就说,你不急,我可是等着抱孙子的啊!这回邓金柱明白了,点了头,说,好。回到新房,邓金柱对杨翠玲说,明儿咱去检查检查吧?杨翠玲似是答应似是叹息地应了一声。邓金柱听着有异,问,咋啦?杨翠玲说,没有咋啊。自从知道自己还没怀孕,杨翠玲就变得很积极了。不是因为这事儿能让她觉得舒服,而是没有这事儿她就没法怀孕,而不能怀孕她就做不了母亲,甚而不能算一个女人,那会在人前矮半截的,这会让她受不了的。别的不说,单是刚刚打工回来时小姑子邓金彩和小叔子邓金标开玩笑就给家里增添了多少快乐啊!杨翠玲虽然羞羞的,心里却是甜丝丝的,有一种幸福的感觉。现在,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沉沉的。不仅仅是她,邓金柱,还有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甚至爹娘……那时候她看人家结婚不久就乖啊娃的抱上孩子了,一脸的幸福、甜蜜,心里偶尔也想,我也会的,随即又羞又幸福起来。她不明白怎么自己真的到了这时候,却怀不上了呢?难道人家不是这样做的?过元宵节的时候,按照规矩她被娘家请了回去,等过完节再回来。杨翠玲一见到她娘没等她娘问她,就迫不及待了,可又不好启口,心里就别别扭扭的。到底还是被她娘看出来了,问,有事?杨翠玲就慌了,说,没,没事。她娘问,检查了没?杨翠玲说,还没。她娘说,咋还没啊?杨翠玲说,过了节就去。她娘这才发现自己太急了,说,嗯,赶紧。说完要走,看闺女还有话说,就问,咋了?杨翠玲说,没咋。她娘说,哦。杨翠玲见她娘又要走,叹了一口气。她娘就返回来拉了她的手。杨翠玲幽幽地说,人家都好好的,咋到了我这儿……唉!她娘说,您俩……杨翠玲说,好好的。她娘说,咋好啊?杨翠玲说,就那样啊。见她娘看着她,就说,他在上边的。她娘点了头,嗯。又问,多吗?杨翠玲有点犹豫,不知道说多好还是说少好,虽说是亲娘老子,心里还是莫名地有点忐忑。半天,只好说,差不多天天的。说着,不经意地抬头看见她娘又点了头才吁了一口气。她娘问,完了呢?杨翠玲没料到她娘还问这个,或者说,不知道完了也会很重要,就惊异地看着她娘。她娘直视着她,满是鼓励和期待。杨翠玲又低了头,说,完了就睡了。她娘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说,你看看,不能就睡的。这回杨翠玲大大地吃惊了,下意识地猛地抬起了头,看着她娘。她娘说,你把臀部下面垫个枕头,停上一会儿才好。杨翠玲想了一下不由连连点头,以前的确没想到这些,邓金柱要就给了,也没想过有什么不妥。经她娘这么一说,杨翠玲才忽然明白什么叫学问来,真是处处都有学问啊!杨翠玲再回到家就积极起来,弄得邓金柱只拿眼瞪她,问她也不说,很得意的样子,要她去检查也爱理不搭的。过了几天,邓金柱说,你要不去我可走了。杨翠玲说,你走你走吧,我可不去。邓金柱说,你不去就不去吧。杨翠玲见邓金柱铁了心,急了,你要走你一辈子别回来!邓金柱说,这是我的家,我为啥就不能回来?杨翠玲一想,对啊!闷了一会儿说,反正你不能回来。邓金柱说,为啥啊?杨翠玲说,你说呢?邓金柱啥也不说了。到底还是去检查了,尽管两人都怕,可心里又都渴望着。等到下午,结果出来了,问题在杨翠玲身上。杨翠玲当时就像遭了雷劈一样两眼发黑,好半天才被邓金柱摇醒了。杨翠玲看看邓金柱眼泪哗哗地就流出来了,一遍遍说着,咋会哩,咋会哩?可是白纸黑字写着呢,再说人家没必要冤枉谁啊。当然,要是邓金柱有问题她一样不好过,但至少不会觉得对不起邓家。现在自己有问题,她就觉得对邓家有亏欠,心里就慌慌的。杨翠玲晕晕乎乎地被邓金柱带回家话也懒得说了。婆婆倒还不错,赶紧过来安慰,又是哄又是劝的,像哄孩子似的,杨翠玲不好意思了才把带回来的药片吃了,又把婆婆熬好的药喝了。自此,杨翠玲每天早晚都要喝一次药,喝到后来闻到药气儿就干哕,可不喝又不中,眼泪流了一次又一次。邓金柱打听好了地方,要走,他娘把他叫住了,说,现在你能走吗?邓金柱说,再不走,人家都走完了。他娘说,挣不完的钱。邓金柱在外的时候老是想家,不知道发过多少次恨了,好好干,明年说啥也不出来了。要说也是,在家多好啊!不用起早贪黑的,也不用挨骂受气。可是呆了几天邓金柱就呆不下去了,村里出门打工的人一拨一拨的往外走,村里的年轻人渐渐就像舀干了水的池塘,没了诱人的地方,即使赶集街上来来回回走着的也大多是老人妇女,再不然就是还带着的孩子。邓金柱就闷闷的,不知道怎么才好。他娘见了说,金柱,你别走了,呆家里干点活也不少挣钱嘛。那时候地刚刚分到各家各户没几年,大家干起活来劲头特别足,手里攒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要翻盖新瓦房,而能干活的男劳力都出去了,盖房子就缺少人手,就有机灵的组织了包工队,有活干活,没活干家里的活。当然,相比起来不如在外打工收入多,可不是有这就是有那没法离开家的事,干点活补贴家用倒也不错。邓金柱没办法只好进了包工队。进了包工队邓金柱原以为会很不错的,没想到不久就觉得委屈了。在建筑队干完活就能吃饭,吃完饭就没事了,爱逛街逛街,爱打牌打牌,爱喷空儿喷空儿,是没人管的,在包工队就不一样了,干完活回到家还得帮家里干这干那的,最初唯一给他的安慰的是杨翠玲,可自从知道自己有了问题杨翠玲一天也难得有一句话,就算到了床上也是,邓金柱就没了兴趣。再加上一屋子里的药草气,邓金柱真是苦不堪言,就拼命的吸烟。这可倒好,一屋子烟味儿加一屋子药味儿,整个新房简直没法呆了。话又说回来,不呆屋子里还能呆哪儿呢?想像建筑队一样加个班的机会都没有,逛街的机会更不会有,跟人喷空儿也几乎是奢望。邓金柱唯一的消遣就是坐在院子里或是堂屋里听收音机,不多久,《岳飞传》《神州擂》《三国演义》……邓金柱就能跟人家讲得蛮像那么回事了。看着墙角的药渣子越堆越高,杨翠玲的脸色越来越坏,婆婆走过来,问,身上还有吗?杨翠玲点点头。婆婆耐不住了,说,他嫂子,那药别喝了。杨翠玲正低了头闭着眼样子十分痛苦地准备喝下面前的半碗药,一听这话,猛地睁开了眼睛,不解的看着婆婆。婆婆说,都几个月了,要是管用早就怀上了,不管用你再喝也是白搭。杨翠玲听了坐在那里半晌再没动静。婆婆有点担心,叫,他嫂子,他嫂子。杨翠玲点点头。婆婆这才吁了一口气,停了一下,踌踌躇躇地说,你心里也别有啥,人嘛,不一样的,有的开怀早,有的开怀晚,说不定你就是开怀晚的。又说,这药就算管户也停停,歇歇再喝也不耽误。杨翠玲还是不说话,又停了半天猛地抓起药碗一饮而尽,抹了嘴巴,一脸的苦楚,叫,真苦啊!慌得婆婆赶紧找了红糖捏出一大团来塞到她嘴里,一边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第二天婆婆悄悄赶集去了,到了集上在背街的一条胡同里找了算命先生,把杨翠玲的生辰八字报了,期待地等着。算命先生是个瞎子,五十来岁的样子,脸黑黑的,因为瞎了眼睛表情就很木然。他这样那样的算了半天,说,此人命里有三男二女。婆婆满脸的喜悦荡漾开来,问,那,先生,你算算她多大开怀啊?先生又算了一会儿,说,过年儿。明年就能应奶奶了!婆婆欢喜不尽,给了先生三块钱,这才颠颠地走了,正儿八经地赶起集来。婆婆真是高兴啊,中午回家的时候不但买了油条,还买了一个大西瓜,累得呼哧呼哧的直喘,路上歇了好几歇子才算回到家。杨翠玲不知道婆婆咋回事,以为明天要走亲戚,忙接过来小心地放起来。婆婆见了说,哎,他嫂子,那西瓜都买回来了,你放去干啥啊?拿出来切了。婆婆看杨翠玲怔怔的,笑了,说,今儿晌午呆集上我给你算了,说你过年儿就该有了。杨翠玲脸红了一下,笑着低了头赶紧把西瓜拿出来到灶屋里洗去了。这是杨翠玲得知自己不能生以来第一次笑,婆婆当然高兴,呵呵地笑出了声。一会儿杨翠玲把洗好的西瓜抱了来,连同切菜刀一起放到了桌子上。婆婆说,哎,咋不切啊?杨翠玲说,等俺爹回来再切吧。婆婆说,不等他,咱吃咱的,给他还有金柱留点就中了。杨翠玲只好切了,给婆婆拿了一块。婆婆第一回没有推让,接了说,你也吃。杨翠玲拿了一块,婆媳俩就吃了。一块西瓜没吃完,邓金柱的爹和邓金柱就回来了。杨翠玲赶紧放了西瓜到灶屋里打水给他们洗脸。公公显然看出门道来,难得地开了玩笑,哟,还稍了包啊!婆婆笑嘻嘻地说,不是给你捎的。公公说,给你自己稍的?婆婆就呵呵地笑起来。杨翠玲早拿了西瓜递到公公手里了。公公咬了一口,说,真甜啊!邓金柱还不知道哪关逢集,不知道说啥就啥也不说,接了杨翠玲递过来的西瓜就吃,那贪婪的样子让杨翠玲不由扑哧一下笑了。邓金柱问,笑啥?杨翠玲说,笑你。邓金柱说,笑我?我咋啦?杨翠玲说,不咋。邓金柱说,不咋你笑啥?杨翠玲说,就笑,你管哩?公公吃完了西瓜,杨翠玲又递了一块,公公说,不吃了。说着站了起来,一会儿从灶屋里挑了水桶出来了。杨翠玲说,爹,你别去了,水缸我都挑满了。公公哦了一声,说,我上后河往淘草缸里挑一挑子吧。邓金柱说,爹,我去吧。奔过去接了挑子往后河去了。婆婆说,赶明儿打个压水井吧,还喂猪、还喂牛,再加上人,光这挑水就够施腾人的了!公公说,中啊。过了不久,恰巧有人到村里来打压水井,公公问了,打一眼要三十块钱。婆婆说,三十就三十,打!下午,井就打好了。邓金柱的爹给众人散了烟,正吸着,二婶来了。婆婆迎了上去。二婶见了骂起来,中啊,你这老婆子有福啊,井打好了不用挑水了,使劲吃使劲喝了!邓金柱的娘说,嗯,有我吃的喝的还能冇了你?说得二婶哈哈地笑。晚上,邓金柱见杨翠玲没有喝药,第一次奇怪地问,你药喝完了?杨翠玲说,没有。邓金柱说,没有还不赶紧熬去?杨翠玲说,我不喝了。邓金柱越发奇怪了,问,你咋啦?杨翠玲说,没咋。邓金柱说,毛病。这是他在外打工学的口头禅,什么看不惯了就说出来了。杨翠玲说,你才毛病哩。邓金柱看看她轻轻哼了一声。杨翠玲掩饰不住兴奋,悄悄说,咱娘给我算了,说过年儿才该有。邓金柱说,真的?杨翠玲说,嗯,不信你问咱娘?邓金柱娘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嫂子,药我给你熬好了。杨翠玲哎了一声,说,先放那儿凉着吧,娘,一会儿我就去端,说完向邓金柱把眼睁了睁。就在这时,邓金柱娘一手端着药一手一掀门帘走了进来,一边说,他嫂子,药我给你端来了。俩人都没想到老人家这么性急,唬得半天做声不得。邓金柱娘显然看到了却装作不知,随手把药碗放到了靠近门口的桌子上,说,放这儿了。然后不慌不忙地退了出去。杨翠玲不由叹了一口气。杨翠玲不是为婆婆败了他们的兴致叹气,而是为不得不喝那难以下咽的药而叹气,另外一点是这药想不喝或停一下再喝都不可能,那样就好像故意和婆婆或一家人对抗一样。婆婆似乎看出了杨翠玲的心思,一会儿又来了,在外面问,他嫂子,药你喝了没有?杨翠玲说,还没有哩,娘,你进来吧。婆婆就进来了,坐在床头握了杨翠玲的手说,算卦算的是那样,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药,咱该喝还得喝,说不定今年就好了哩。杨翠玲只好陪着笑了几声,接了药碗,眉头一皱,屏住气把药喝了。第6章这样过了几个月,杨翠玲的肚子还是不见动静,婆婆就有些坐不住了,到处打听偏方,但凡有一丝希望她就不遗余力,今天咚咚咚到了这里,明天嗵嗵嗵又到了那里。有时候根本找不到人或者人家根本就不愿意给,有时候一个偏方要跑很多次才能讨到手,也有时候讨到手的偏方因为药配不齐也是白搭,但邓金柱娘一点也不气馁,每天都是精神抖擞的忙前忙后忙东忙西,使得杨翠玲都不好意思了,那药再喝起来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了。眼看着三四年就过去了,杨翠英都已经出嫁有孩子了,杨翠玲的娘再也坐不住了,悄悄四下打听,一打听到什么偏方赶紧通知亲家。有一天,邓金柱娘正张给邓金彩预备嫁妆,在院子里打落子准备经线织布,杨翠玲娘急火火地来了,还没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说了她打听到的秘方,说是要人的胎盘配益母草,吃下一两个就好。按说,这两样东西都不算稀罕,可要弄起来就难了,益母草还好说,药店里有的是,胎盘一般人家死活都不会给的,不管咋说,一个胎盘长出来的可是一条命,胎盘给糟蹋了,那人还能好得了吗?所以跟人家要胎盘是很犯忌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医院托医生了,万一有流产的或是死胎兴许就能弄到一两个来。不过,还是难,邓家和杨家都没有在医院上班的亲戚、邻居或是熟人。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邓金柱娘几乎把能讨的偏方都讨过了,烧香拜佛更是不在话下,还是没见到什么效果,差不多就不再对杨翠玲怀孕有啥指望了,忽然得了秘方登时精神一振,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第二天就出去了,到了第四天到底弄回了一个,赶紧配了益母草煮了,悄悄地拿给杨翠玲吃。杨翠玲一想到胎盘就干哕不止,心疼得邓金柱娘在一边不住地安慰她。好容易看着杨翠玲吃了,邓金柱娘这才放了心,赶紧把水果拿出来给杨翠玲吃压一压。这样吃了三两个,还是没见到效果。这天,杨翠玲正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打毛衣,二婶来了,看见杨翠玲先打了招呼,他嫂子。杨翠玲那时候正想着心事,越想越发愁,心里就闷闷的,不由心里就难过起来,正要掉泪,忽然感觉异样,一抬头见二婶站在跟前,心里没防备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婶子。二婶说,打毛衣哩,伸手拿了毛衣看了,说,嗯,手还怪巧哩,赶明儿给我也打一件。杨翠玲满口答应,中。二婶看看家里没人,轻声问,他嫂子,您娘问过你没?这话问得突兀,杨翠玲不知道啥意思就盯了二婶看。二婶这才觉到自己说得太冒失了,就说,你也来好几年了,您娘要是不问问你就不对了。杨翠玲一听就知道二婶指的是啥了,叹了气,咋会不问啊,老婆儿都急坏了,可我……唉——二婶安慰说,别急,人跟人不一样,谁不想好啊!杨翠玲听了眼圈就红红的。二婶忙说,要不你打个干亲家吧,压压子就接上了。所谓打个干亲家就是认干儿干闺女,干儿干闺女的父母不用说就是亲家了。要是妇女结婚几年还没有孩子通常都会认个干儿干闺女,干儿干闺女就像药引子能把药的药性引出来,认了干儿干闺女就有人叫爹叫娘了,以后自然会有成嘟噜成串儿叫爹叫娘的,叫爹叫娘的当然是自家的孩子啦。当然,认干亲家不一定都是没孩子想要孩子才认,没儿子认个干儿子,没闺女认个干闺女,或者俩人说对了脾气,为了更亲一些认了对方的儿子或者闺女做干儿子或干闺女也是很平常的。不过,干儿干闺女不是白认的,逢年过节干儿干闺女是要礼节性的去看望看望的,作为干爸干妈就要有一份礼物相送,因此做人家的干儿干闺女并不吃亏,因为被人家稀罕反而有一份荣光。杨翠玲知道这说法,自然知道二婶说的干亲家是哪一种,只是以前没想起来,即使想起来她也不敢提,最多跟邓金柱说说,再让邓金柱跟他娘说。现在,二婶直接说到脸上了,杨翠玲就不能不表态了,说,那咋不中吔。二婶说,要是中我就跟您娘说说。杨翠玲说,没事,我叫金柱跟俺娘说。二婶说,嗯,那也中。晚上,杨翠玲就跟邓金柱说了,邓金柱对认个干亲家不是很热心,觉得很麻烦,不吐口又怕杨翠玲不高兴,就湿湿黏黏的不利索。杨翠玲说了半天催了几次,见邓金柱还是皮笑肉不笑的湿黏着,就一下坐到了床上。邓金柱不说话只管吸他的烟,一会儿听见杨翠玲一抽一抽的,扭过头去看见杨翠玲的肩膀一耸一耸的,问,你咋啦?杨翠玲不说话,只管抽抽搭搭的。邓金柱慌了,你咋了?杨翠玲说,你管我哩?邓金柱不知道杨翠玲为啥忽然哭起来,想想也没啥事啊,就很着急,啥事你说嘛,你看你哭个啥嘛。杨翠玲就忍不住抽泣起来,管我哩,我死我该死……话没说完,再也把不住了,呜地一声趴在床上大哭起来。邓金柱支拉着俩手傻乎乎的看着,说,你看你,有啥你就说嘛。杨翠玲不说话只管哭。邓金柱呆了半晌才恍然大悟了,说,唉,你看你,不就认个干儿嘛,认就认呗,还值当的哭?你说要谁吧,我这就跟他老的说去!杨翠玲还是不说话,哭声却小了。要谁呀,你说啊?邓金柱无助地说。杨翠玲还是不说话。邓金柱问杨翠玲问不出来,并不说明他干不了,隔天就兴冲冲地跟杨翠玲说要了个干儿,惊得杨翠玲瞪着眼只看他。邓金柱说,真的,东头钱有礼家的老二。接着讲起要钱有礼家老二的经过来。钱有礼家的老二叫钱蒙蒙,小家伙很是调皮捣蛋,不时跟着钱有礼到干活的地方这儿扒扒,那儿挠挠,没一刻识闲的时候。干活的都是大人,经常在一起慢慢就没什么话说了,不说话干活就很沉闷,人就会觉得很累,打不起精神。小家伙的到来使大家一振,有事没事的老爱逗他。邓金柱也不例外。邓金柱说,蒙蒙,你叫我姨父我给你买糖吃。钱蒙蒙不知道姨父是啥意思,听说有糖吃就动了心,但总是有点不踏实,就犹豫着,一边看钱有礼。钱有礼脸上挂着笑,低着头只管干活。钱蒙蒙就有了底气,等邓金柱再一怂恿马上就叫了,姨父!叫完钱蒙蒙就在他跟前等着。邓金柱只是逗他,当然不会有准备,没想到小家伙真叫,叫了就该兑现了,因为没打算应人家的姨父,邓金柱一下子慌了,跟一个小孩赖账太不像话了,不赖帐眼看没法兑现,就很窘迫。正窘着,旁边的赵金山发话了,说,你叫的他没听着,再叫一声。钱蒙蒙想都没想就很响亮地叫了,姨父!邓金柱越发尴尬了。钱有礼不出来制止,邓金柱眼看就下不了台了。赵金山说,他耳朵背,你得大声多叫几声,没看他都没答应吗?听不着啊。钱蒙蒙受了启发,使劲叫起来,姨父——姨父——姨父——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高。邓金柱的脸就红了。赵金山一看越搅越臭,不搅也收不了场了,灵机一动,指着孙鹏说,你不敢叫他!孙鹏鬼精,想占便宜又怕像邓金柱一样尴尬,就说,你可别叫我,你一叫我就肚子疼。赵金山趁机煽风点火,说,还不赶紧叫,叫他肚子疼得打滚。赶紧叫!钱蒙蒙一听还有这功能精神马上就转了过来,大叫,姨父!孙鹏半答应半装模作样地哎哟了一声。钱蒙蒙一见这么灵验,精神头更足了,声音也更高了,姨父!姨父!姨父!钱有礼刚才就没发话制止,现在也不好制止,看儿子糖块糊弄不到嘴里,一直叫个没完傻乎乎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厉声说,好了,一边玩去!钱蒙蒙立刻噤了声,老实下来,过不一会儿,又蹭蹭磨磨地吱哇开了。孙鹏吓唬钱蒙蒙,钱蒙蒙一听吓得脸都白了,叫了声爸就哭起来。钱有礼说,哭啥啊,哄你哩知道不知道?钱蒙蒙一下就不哭了。孙鹏却不依不饶,启发说,您爸才哄你哩,他怕花钱!钱蒙蒙一听又要哭。钱有礼没了办法,只好说孙鹏,好了,你这熊货咋光跟小孩缠啊。又跟钱蒙蒙说,他哄你哩。这样呆了半天就跟所有人混熟了,一混熟就不怕了,跟谁都敢刺挠,惹得孙鹏直瞪眼!钱蒙蒙就很害怕,再过一会儿又没记性了。后来,钱蒙蒙就蹭到了邓金柱身边。邓金柱因为刚才欠他的,心里就有点虚,对钱蒙蒙就很好。钱蒙蒙就围着他,偶尔也会帮他一下。赵金山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您爷儿俩还怪好哩,歇晌跟他回家吧,他家里糖块一麻包一麻包的!钱蒙蒙看着邓金柱就很向往。赵金山继续鼓弄,说,你叫他个爸上他家拿去了。钱蒙蒙果然脆生生地叫,爸!众人哄地笑了,说,金柱,中啊,没费一刀一枪就有叫爹的了!钱蒙蒙很认真,说,我没叫他爹。有人就掫他,那你叫他啥?钱蒙蒙说,我叫他爸!众人又是哄地一笑,说,好了,金柱,光落个应了。邓金柱不好拒绝,那样显得看不起人家的孩子,正好杨翠玲也想认个干亲家,钱蒙蒙又是男孩,就认了。杨翠玲听了也很高兴,就说,中。到了节庆,钱有礼果然领着钱蒙蒙带着礼物上邓金柱家来了。邓金柱的爹和娘本来就不好说什么,见生米成熟饭就更不好说什么了,何况这也是好事,就满心欢喜的。钱有礼指了杨翠玲对钱蒙蒙说,这是您干妈,叫妈。钱蒙蒙第一次见杨翠玲很是生分,看了看杨翠玲,张了张口还是没叫出来。杨翠玲就有些失望,脸上却笑吟吟的,说,叫啥啊,来,蒙蒙,吃糖!就抓了糖块往钱蒙蒙手里塞。钱有礼笑呵呵地说,你看这孩子,见了您妈了连叫也不会叫了。叫,叫个妈!钱蒙蒙看着手里小山一样堆起来的糖块,或许受了感染,终于鼓起勇气叫了,妈!尽管声音不够响亮,毕竟有人叫自己妈了,杨翠玲就美得脸上笑出花儿来。有人叫自己爸妈不等于自己的问题就解决了。这谁都清楚,以后该咋的还咋的,可真正着急的是邓金柱的娘。一天邓金柱娘把邓金柱叫到一边,说,金柱,他嫂子看样子是不会怀了,您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吧?邓金柱说,认了干儿了啊。他娘说,那就是个扶手,能顶用啊?邓金柱就灰了脸,低了眉,说,那还能咋弄?邓金柱娘说,是不是要个孩子啊?邓金柱还没想过抱孩子养,一时没了主意,沉吟半天,说,我跟翠玲商量商量再说。邓金柱娘说,嗯,这是您俩的事,当然得您俩商量了。趁着我跟您爹还年轻,还能给您照顾孩子,老了想照顾也照顾不了了。邓金柱闷头走了,跟杨翠玲说了,杨翠玲只恨自己肚子不争气,却也没想到过抱养孩子,乍一听也愣了。第二天,杨翠玲就回娘家去了,跟她娘说了,她娘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末了说,抱一个吧,总不能您俩过一辈子啊。又说,能抱个男孩就抱个男孩,不能抱个男孩就抱个女孩,可有一样,一定得是好好的孩子,不能有残废啥的。又说,您婆子同意了我就给你查听着,有合适的就抱过来。下午,杨翠玲回来跟婆婆说了,婆婆说,那当然,那当然,您娘说的对。这事就算定下来了。那时候村里已经通了电,家家都点起了电灯,有钱的人家还买了十四吋或十七吋的黑白电视,邓家因为邓金标快要挨着说媒了,为了壮面子也买了一台,一到天黑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像看电影一样热热闹闹的。邓金柱却还是喜欢抱着那台收音机听,或者说他听了这些年听习惯了,一时半会儿离不开了。他最喜欢的评书听完了就会显得很焦躁,吱吱哇哇的拧过来拧过去的调台,一天正这样拧着,忽然听到某地有祖传专治不孕不育的,兴奋得直叫,却把人家的地址给忘了。第二天再听,到点了赶紧找了纸笔准备记地址,不料刚写了一半人家已经说完了。邓金柱就骂,他娘的,说恁快,我还没写哩就说完了。杨翠玲也急起来,说,还说人家哩,自家记得慢不说。邓金柱说,不慢了。杨翠玲说,我咋看你拿个笔比拿个锨还沉哩?邓金柱说,嗯,多少年都没写字了,能不沉吗?杨翠玲就说,那就明儿再记吧。邓金柱说,不明儿记还能咋着?只好明儿记。一个地址和医生的名字费了好几天才算弄清楚。邓金柱吞吞吐吐地跟他娘说了,他娘说,好,您去看看吧。邓金柱爹不同意了,说,不是说抱孩子吗?咋又去看病啊?恁远,咱又没听说过,会中?他娘就瞪了他爹一眼,你这老头子,还没年纪哩咋可就老糊涂了!能自己生还抱人家的弄啥?难道说人家的比自家的还亲咋着?他爹说,少看了,花多少钱了,我说啥了吗?不是不管户吗?他娘说,那收音机里说的恁些人家都中,到咱就会不中?试了不中也算尽心了,干不干在人,成不成在天。他爹就不言语了。第二天邓金柱就带着杨翠玲去了。邓金柱经常外出打工,天南地北的不知跑过多少地方了,所以去这个专治不孕不育的专家的家也不在话下,只是路上坐车不方便,倒了几次车才到地方。看看天色已晚,邓金柱就带着杨翠玲住进了一家旅社,一晚上一人十块钱。邓金柱交了二十块钱,旅社的一个女人就把他们领到一间房,对邓金柱说,你住这间。邓金柱说,哦,就进去了。杨翠玲也要进去,却被那女人拦住了,你不能进去。杨翠玲就很奇怪,咋了?女人说,那是男的房间。杨翠玲说,俺是两口子。邓金柱撇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也说,是啊,是啊,他是俺老婆。女人说,有结婚证吗?这倒是两口子没想到的,一下不知道说啥了。女人说,走吧。杨翠玲站着不动,说,俺真是两口子。邓金柱也说,是啊,是啊,结婚才没几年。女人说,可能是真的,可是没有结婚证就不好说了。邓金柱急了,说,谁说瞎话谁是龟孙!女人瞪了他一眼,说,你文明点行不?杨翠玲赶紧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那样脾气。女人说,就算我相信你们是夫妻,可公安局信吗?两口子一听不由头皮发麻,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面相觑看着女人不说话了。女人说,公安局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查房的,要是碰上了,我麻烦你们更麻烦!两口子一听更急了,却也无可奈何。不得已,邓金柱说,你去吧。杨翠玲的脸一下充满苦楚,哀哀的就要哭了。邓金柱看了,说,要是这的话,俺不住了。女人说,住哪儿都一样,不要说我这儿,你就是跑遍全中国都一样,除非你带着结婚证!邓金柱说,能不能想想办法。女人说,想什么办法?我就不明白,你们分开一夜有什么吗?都结婚几年了,至于这么黏糊吗?邓金柱说,不是,俺都没出过门,怕万一有个啥的好照应。女人就打包票,说,住我这儿出了事我负责!邓金柱没了办法,只好对杨翠玲说,她都这样说了,你去吧。杨翠玲的泪终于止不住滑了下来。邓金柱一看,忙苦了脸,说,嫂子嫂子,你想想办法吧,她一回门也没出过,怕啊!女人不说话,看着杨翠玲。邓金柱说,我多给你加钱,多加钱还不中吗?女人说,再加二十!邓金柱说,十块,十块中吧?女人说,不是看着她可怜,你加二百我也不敢叫你们住一起!邓金柱只好又掏了二十块钱。安顿好了,邓金柱说,走,出去吃点饭吧。杨翠玲说,不吃了,气都气饱了。邓金柱知道她还在心疼那二十块钱,就说,好了,财去人安乐。已经这样了,你要是再气个好歹来,那不花钱更多?杨翠玲就叹了一口气,一起跟着邓金柱上街吃饭去了。简单地吃了点饭,看看还早,邓金柱说,咱逛街去吧。杨翠玲说,还是别去了吧。邓金柱说,回去恁早干啥?杨翠玲说,迷路了呢?邓金柱说,不会,我都记着哩。杨翠玲说,那也不中,人生地不熟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邓金柱听了,中,回去就回去,回去我可收拾你啊。杨翠玲说,敢,这可不是呆家里。邓金柱说,呆哪儿你也是俺老婆子啊!收拾你还不是天经地义?两口子嘻嘻哈哈就回来了。到了旅社,杨翠玲要解手,问了旅社的人,却还不敢去。邓金柱就很奇怪,催促道,去呀。杨翠玲说,我怕。邓金柱就有点不耐烦,只好跟着,到了女厕所门口停下来。杨翠玲放了心,低了头进去了。邓金柱还是头一次在女厕所门口呆着,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掏了烟点着吸了,又怕人家看他,就对着墙。谁知越发惹得人看他了,女人怯怯的从他身边溜过去,拿眼疑疑惑惑地把他一遍遍不住的看,男人也奇奇怪怪的看他,终于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喂,干啥呢?干啥呢?邓金柱开始假装没听见,听见声音由远而近,知道躲不过了,才说,没事,我等个人。那人问,等谁?邓金柱说,我老婆。那人问,你老婆?邓金柱说,是,我老婆。那人还问,你老婆?邓金柱就有点怕,说,大哥,我跟我老婆来看病的,天晚了,住一晚,明天就去看病。那人问,看啥病?邓金柱更怕了,刚要开口,杨翠玲从厕所里出来了,一看这么多人吵吵嚷嚷的,又一看,邓金柱被人抓了衣领眼看就要挨打了,不知道哪来的胆量,赶紧跑过来,咋了,咋了?那人说,他耍流氓,我非教训教训他不可!杨翠玲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不停地劝,不停地哀告。喧闹声到底惊动了女人,走过来,说,咋回事?那人说,这小子找死!女人说,误会了,他两口子是刚从外地来的。众人听了知道真的误会了,这才散了。回到房间,杨翠玲想起刚才的一幕,幽幽地叹息,出个门真难。邓金柱经这一惊,全没了兴趣,没好气说,睡觉。说睡觉也并不容易,房间里有两张床,可是十分的窄小,根本没法睡两个人,除非仄楞着身子,但仄楞身一时半会儿还行,要睡一夜怎么可能?想了半天两口子就动手把两张床拼到了一起。第二天,邓金柱睡得正香就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杨翠玲正坐在那里看他呢,就问,咋不睡觉啊?杨翠玲说,还睡,天都明了啊。邓金柱这才往外看了看,果然天色放亮了,看了看手表却还早,就又倒头睡了。杨翠玲说,哎,你这人。邓金柱说,还早呢,起来干啥啊?杨翠玲说,早起三光,晚起三慌,早起总比晚起好。邓金柱被她嘟嘟得睡不着只好起来了。跟旅社的人说了,两口子就到街上去了。天色虽然还早着,卖早点的却已经张罗起了生意,早起的人们已经在吃早饭了。两口子在街上转了转,找了个小吃摊吃了早点,太阳就升起来了,两口子赶紧去了车站。车站里人并不多,售票窗口都还没开,就只好等了。两口子干坐在候车室简陋的椅子上,左看看右看看,百无聊赖,可也只能百无聊赖着,既不敢走远也不能走远,事实上两口子基本不敢乱动,生怕万一倒霉惹出事来。邓金柱不断地看表,在心里默念着,还剩多长时间,知道越是这样盼越会显得慢,可还是不由自己地去看去默念。杨翠玲不住地在一边问,还得等多长时间啊还得等多长时间啊,惹得邓金柱终于控制不住了,冲她看你急哩,早弄啥去了?早急孙子都有了。这是一句平辈人开玩笑时的话,邓金柱一急顺嘴就说出来了,没想到放这虽是可丁可卯的却一点也不合适,最起码杨翠玲一听就不乐意了,撅着嘴说,光棍得不轻。邓金柱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嘿嘿的笑了。又等了半天,售票窗口终于开了,邓金柱买了票,又等了一会儿才上了车。车很破旧了,一路上叮叮咣咣的摇晃着,好不容易才来到一个小镇上。两口子下了车刚要出站,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就把两口子拉住了。两口子吓了一跳,正惊恐着,拉他们的人说话了,去哪儿?去哪儿?两口子这才知道拉他们的人是开三轮或蹬三轮的。邓金柱说了地方,拉他的人很热情,说,知道,一边说一边拉了就走。杨翠玲却被另一个人拉着向另一辆三轮走,急得杨翠玲叫起来,俺是一路的,俺是一路的。那人根本不听,只管拉着她。邓金柱也急了,看看杨翠玲被拉出多远了,就对拉他的人说,你叫那女的叫回来,俺是一路的,要不我不坐你的车。那人说,不做我车也行,给钱就行。邓金柱一听就知道碰上碴子了,忙问,多钱啊?那人说,不多,十块。邓金柱惊得叫起来,从县城到这儿恁远的路才六块钱,这才多远一点啊,就要六块!嘴里就差说抢劫了。那人说,就是这价。邓金柱本来还想跟他再理论理论,可那边杨翠玲已叫得吓人了,也知道再理论也理论不出道道来,就强忍着满肚子的火给了那人十块钱,赶紧向杨翠玲跑过去。反正三轮明摆着的不坐不行了,邓金柱就问了价钱,和杨翠玲一起上了车。三轮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来,邓金柱看到墙上一块白灰粉出来的地方画着一个红红的十字,又看到一个牌子写着不孕不育专科,知道是这地方,这才放了心。接待他们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戴着眼睛有模有样的,邓金柱知道这就是收音机里说的宋医生或是宋大夫了。邓金柱赶紧掏出烟来敬过去,宋医生却摆了摆手,简单地聊了几句,诸如从哪里来,什么时候来的等等,无非如此一类的话,之后问,检查过没有啊?邓金柱说,检查过。宋医生又问,毛病在谁身上?邓金柱下意识地指了杨翠玲一下,说,她。宋医生哦了一声,看了看杨翠玲,又问,检查的报告单拿来没有?邓金柱赶紧掏出来递了过去。宋医生接了看了看,向杨翠玲说,你来一下,就起身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杨翠玲还没从刚才的惊恐中醒过来,一时没有反应。邓金柱说,宋医生叫你过去一下。杨翠玲这才哦了一声,四处乱看。邓金柱指了指,杨翠玲才进去了。宋医生随手就把门关了,还不忘对邓金柱说,稍等一会儿就好。邓金柱坐在那里无所事事,只好把烟点了,一口一口的吸着,煞有介事地东张西望着,看着满墙杏林妙手、医道高明的锦旗、玻璃匾,心里踏实了几分。正看着,忽然听见刚才宋医生和杨翠玲进去的房间一阵响,正疑惑着,门忽地拉开了,杨翠玲冲了出来,径直往外就走。宋医生随后走了出来,说,这人,病不避医嘛。邓金柱不等他解释就赶紧追了出去,一边问,咋回事咋回事?杨翠玲急急地走了很远才神经质地骂,畜生,畜生,畜生!邓金柱心里一紧,问,咋着你了?杨翠玲还是神经质的地骂,畜生,畜生,畜生!邓金柱跺了一下脚,拉着杨翠玲风一般地往前就走。邓金柱的娘没见到杨翠玲和邓金柱的喜色,就有些疑惑,又不敢问,心里就牵牵挂挂的放心不下,忍了没多久就忍不下去了,悄悄拉了邓金柱盘问,邓金柱唉声叹气地说了。邓金柱的娘呆了半晌也无可奈何,但再不敢让杨翠玲一个人呆屋里了,生怕她东想西想的越想越难过闹出什么事儿来,有点事就支使杨翠玲,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杨翠玲整天被支使着干这干那的就分了心思,心情好了很多。但有时候叫她觉得挺难堪的。那天杨翠玲从菜园里浇菜回来,听见有人叫她婶子,一抬头迎面碰到了孙长生的老婆,就知道是她叫自己了。孙长生比邓金柱免一辈,孙长生的老婆自然得叫杨翠玲婶子。在杨翠玲的记忆里,似乎孙长生老婆都是腆着大肚子,永远一副随时都要要生产的样子。这也难怪,孙长生结婚十多年了,头胎生了个闺女,就想第二胎再生个儿子算了,没成想第二胎生下来还是个闺女,那就只能再接再厉生第三胎了。第三胎孙长生不敢马虎了,先是找人算了,说是命里有五女二男。一听说会有那么多闺女,孙长生就很忐忑,不知道第三胎是男是女,要是再是个女孩他还得接着生,那可不大好。正踌躇着,听人说到一个偏方,说是吃了那药一准生男孩。药要连吃七服,不但不能停,也不能断,否则没用。孙长生打听完就不言语了。吃药孙长生倒不怕,让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的是那药太贵了,一服一百块。不吃呢,又想要儿子,就犹犹豫豫的,半天吞吞吐吐地问,能不能便宜点?卖偏方的不是正经八百的医生,而是跟孙长生一样的农民,不过这不要紧,医生往往并没有偏方。那人听了瞪了他一眼,爱理不搭的说,你是想打个折吧?孙长生以为有门,激动起来,忙不迭地说,是,是,是。孙长生不知道,生怕万一把他老婆拉去结扎了那可全完了,就吓得在屋里筛糠,倒是他老婆事到眼前反而不怕了,很热情地跟工作队打招呼说,来了,进屋看看吧。因祸得福,孙长生再生起孩子来就放心大胆多了,理直气壮的样子。七服药吃完了,孙长生和老婆就眼巴巴地等儿子的降临了。等到老婆临盆,也不去医院,把接生婆接到家里就生了。第三胎生出来了,还是个闺女,气得孙长生一蹦三丈高地大骂卖药的坑人,又诅咒卖药的大年初一死到屋里……骂归骂,诅咒归诅咒,生不了儿子孙长生怎么也不甘心,这么好的条件不好好利用那不是二百五吗?可要还是闺女呢?命里可是五女二男啊!既然是命里注定的事,自己也无能为力,唯一可以做点小动作的是看能不能转换一下,先把儿子生出来。这就只能从起名上压一压了,一物降一物嘛。老二本来叫玉娟的,也改了名叫永弟,老三直接就叫九了,就是完结的意思。现在怀的是第四胎。杨翠玲看着孙长生老婆鼓鼓的肚子,心里就很羡慕,又有点难过,眼不见心不烦,杨翠玲跟她打个了招呼就想赶紧走开。孙长生老婆却笑嘻嘻地问她,婶子,你说这回是个啥?杨翠玲知道她想听啥,就说,一定是个小子。孙长生老婆就大笑了,婶子,你猜得真准!B超超过了,是个男孩。接着喋喋不休地炫耀起来,一怀上的时候我就跟过去不一样,想吃酸的,过去都是想吃辣的,酸男辣女啊,想吃酸的肯定是个男孩,B超一超,还真是个男孩!杨翠玲不想听她絮叨,就说,那就好,等着娶媳妇了,说得孙长生老婆满脸放光,杨翠玲不等她笑完就走了。晚上,邓金柱摸着杨翠玲平坦的肚子,杨翠玲想起孙长生老婆触目惊心的肚子来,不由叹了口气。邓金柱习以为常了,也不去安慰她,只管在她身上动作。杨翠玲知道不这样根本怀不了孩子,原以为肚子会像人家那样鼓起多高的,心里有些羞有些喜还有些怕,不知道肚子鼓恁高会是啥样子啥滋味,可自己有了毛病,再说都这样多少回都是白搭,就没了心思。邓家干急不出汗,葫芦湾杨翠玲的娘家却活动开了,不久杨翠玲的娘就托人捎信儿来要杨翠玲去一趟。杨翠玲就和邓金柱去了。原来杨翠玲的娘托了医院里七拐八拐的一个亲戚说,这几天有一个妇女怕要生,B超过了,是个男孩。三人当下赶紧去了,果然是个男孩。杨翠玲的娘托亲戚给那妇女送去三百块钱,抱着孩子欢天喜地地回来了。第7章不管怎样杨家的小院里总算响起了婴孩久违的哭声和笑声,杨翠玲和邓金柱以及全家人还是喜不自禁的。一会儿你抱抱,一会儿我搂搂,折腾得孩子哭闹不止,一家人却在一边围着笑个不停,杨翠玲的脸色在阴沉了几年后终于难得地灿烂起来。刚添的孩子自然是没有名字的,而起名字也不是说起就起的,毕竟名字是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是马虎不得的,是要好好琢磨琢磨的,这就要一阵子了。名字没有孩子在,那怎么称呼孩子呢?也有办法,男孩一律就叫娃蛋,女孩可叫的就多了,妮娃,毛妮,妞妞,叫什么都可以,即使这次叫妮娃下次叫毛妮也没谁责怪你,如果实在被大家叫顺了,就可能成为真正的名字,所以村里叫娃蛋的男人或叫毛妮的女人颇有几个的,邓金彩小时候胖乎乎的十分可爱,就被人胖妮胖妮的叫开了,直到上了学起了大名邓金彩,胖妮才渐渐地没人叫了。现在,这孩子大名还没起好按照这规矩就是娃蛋了。娃蛋先叫着当然可以,可不能一直叫下去,任咋说这也是邓家的新一辈人,人家能比吗?必须要有个大名的,只有这样才显得庄重,非同一般。这样的话,起名字就显得很急迫,是等不得的。看着娃蛋,一家人七嘴八舌的争开了。邓金彩说,人家孩子都是他爷起名字,哪有别人插嘴的。邓金柱的爹说,我起不好,您看。这话的意思等于邓金柱的爹放弃了自己的特权。那就只好由邓金柱这个当爹的起了。邓金柱吭吭哧哧半天笑了,红着脸说,我也起不好。邓金标说,叫威威多好啊。邓金柱说,威威跟前门的威威重名了。邓金彩说,那就叫邓兵兵。邓金柱的的娘说,跟你大姑家孙子重名了。邓金柱的爹这时却加入进来,说,叫来福咋样?邓金彩说,现在谁还叫这名啊,太土了。邓金柱说,要不就叫鹏飞吧。邓金柱的爹说,不中,您三爷的名字就带个鹏字。起了几天名字还是起不好,杨翠玲就叹,唉,起个名字真难。邓金柱的娘说,那是,名字是一辈子的事啊!不得已,邓金柱拿了好烟去了村里的赵有才家。赵有才在大队小学当老师,肚子里会有墨水的。赵有才找出一本掉了封皮的词典,一页页地翻着皱巴巴的书页,半天说,我说几个名字,你选。邓金柱说,好。赵有才说,邓大壮,邓振,邓昆,邓根。邓金柱笑起来。赵有才说,看看,不懂了吧,人家美国总统就叫里根。邓金柱当然知道,也就是因为知道他才笑的,赵有才却冤枉他说他不懂,他不好反驳,就不吭声。赵有才很满意邓金柱的表现,接着说,邓聪明……邓金柱说,好,就叫邓聪明。名字有了,接下来要把孩子养大还是没少叫杨翠玲犯难。先是喂奶。孩子饿了,要是别的妇女掀起衣裳孩子叼住就不做声了,咕嗵咕嗵的吃得香甜,不管呆哪儿啥时候想吃就能吃,不想吃就不吃,干净利索,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到了杨翠玲这里就不行了,唯一的法子就是喂奶粉。喂奶粉麻烦跟着就来了,先是挑奶粉就很为难。据说孩子都很识号,第一次喂的奶粉孩子会记住的,以后只吃这个牌子的奶粉,别的尝也不尝了。先是怕奶粉不好,好了又嫌太贵,差不多了又怕出着出着不出了,那孩子可就没吃的了。东打听西打听,又赶了集南街看看北街瞅瞅,左边商店比比,右边商店掂掂,最后才算定下来。再是喂奶粉了。首先要有奶瓶,再有开水,还要量着,多了吃不完,少了不够吃,热了会烫着孩子,凉了怕孩子坏肚子。好容易喂完了,还要把奶瓶洗一下。在家还好,一出门繁琐事就跟着来了,不但要带着围嘴、尿布,还要带着瓶瓶罐罐,要多不方便有多不方便。再有就是喂的次数,一天到晚都是给孩子喂奶了,夜里人困得沾床就睡着了还是得爬起来沏奶粉、喂奶粉,闹得邓金柱不胜其烦。邓金柱的娘说,要不夜里跟我睡吧,我喂。杨翠玲却舍不得了。邓金柱就更烦了,白天起来都没精神了,干活时别人就开他的玩笑,夜里加班了吧?邓金柱说,加毬班啊,孩子又哭又闹的,睡不好嘛。邓金柱是个贪睡的人,孩子一折腾,他就什么兴致也没有了,和杨翠玲再没有了以前的劲头。这样日子久了,邓金柱终于忍不住了,种完秋就跟着建筑队到外地打工去了。再是杨翠玲老是担心孩子生病,就把孩子闷在屋里,轻易不出门,夜里就闷在被窝里,又怕自己睡着了把孩子撇在外面会晾着。可是,孩子还是病了,开始又哭又闹,声音蛮洪亮的,渐渐地声音就弱下来,仍不肯停歇,看起来就像奄奄一息了似的。尽管知道得病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落到邓聪明身上,还是把杨翠玲吓坏了,急得团团乱转,嘴里不住地唠叨,这可咋办啊,这可咋办啊?说着说着泪就下来了。婆婆说,他嫂子,没事,谁没个头疼脑热的啊,不是啥大病。杨翠玲根本听不进去。她不光听不进婆婆的话,先生的话也听不进去,在先生面前也是一样的连连叹息,要不是婆婆跟着,她连先生的嘱咐都会忘了的。婆婆背地里就说,心眼儿小,存不住事。折腾了几天,邓聪明就好起来,安安静静的,偶尔高兴了也会噢噢的叫两声。杨翠玲欢喜起来,嘿嘿,得劲了,还叫呢,可把我施腾坏了。就伸了手摸邓聪明的脸。邓聪明就冲着她笑。杨翠玲心里更喜欢了,还笑哩。再是杨翠玲还担心会磕着碰着孩子。邓家都是大人,乍冷不丁地添个娃娃来,一家人都觉得怪好玩的,都拿邓聪明当宝贝疙瘩,也当玩意儿,你抱过来逗逗,她抱过去晃晃,一边鼓动着,叫叔,叫小叔。邓聪明当然不会叫,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邓金标在说什么,高兴了就咧嘴笑一下,不高兴就置若罔闻,再不高兴了就哭。邓金标可惹不起,他自己也知道他的那句再不叫小叔就揍你,不过是虚张声势,说是逗邓聪明不如说逗自己开心更恰当。其实,只要邓聪明醒着,不管谁去逗他,总能让一家人都快活起来。不管谁抱着,别的人只要打跟前过,总会不由自主地逗一下邓聪明,摸摸他的脸,冲他做个鬼脸,跟他说句话什么的。邓金彩见了就说,你应奶奶了。邓金柱的娘就说,那是,我老婆子就是有福嘛。她心里更想说的是我早就该应奶奶了。可这话犯忌,好像在有意无意的挖苦杨翠玲,就只好憋在心里。在外面,别人见了,也会说,这老婆可真有福!邓金柱的娘就笑得脸上开花,对人家格外的亲热起来。不过,类似这样的机会不多,杨翠玲总怕碰着邓聪明,老是要自己抱着,惹得邓金标很不耐烦,说,是您儿你疼得慌,就不是俺侄儿我就不疼得慌?真是。逗得杨翠玲呵呵地笑。邓聪明终于会呀呀的说话了,只是还说不大清楚。杨翠玲听人说过,孩子第一个叫的是谁将来会跟谁亲些的,就极力的叫邓聪明叫她,可是叫什么呢?叫妈还是叫娘呢?像她或者比她小一些的人都是把母亲叫娘的,不过村里很久以来年轻的父母们都是被孩子叫爸爸妈妈了,听起来很洋气,也怪新鲜的。她想让邓聪明叫她妈,可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有点底气不足,叫娘呢,她又不甘心。还是邓金标解了她的围,远远地看见她就怂恿邓聪明,那,您妈来了。邓聪明居然煞有介事地看着她,嘴里阿阿的说着,好像在思考这件事一样。邓金标也随着他阿阿,特别强调,那是您妈,您爸出远门给你买好吃的去了。杨翠玲接过来抱的时候,邓金标大概抱累了,说,好,叫您妈抱抱,你是她儿啊。以后就顺顺当当的让邓聪明叫她妈了。慢慢邓聪明就会说话了,爸爸妈妈倒是叫得清晰,别的就叫不大清晰了,把奶奶叫来来,爷爷叫耶耶,叔叔叫服,姑姑叫胡,一家人却喜欢坏了,只要邓聪明一叫马上就会跟上来学他,然后就是一阵大笑,然后就是一院子的笑声。慢慢邓聪明就长大了,不爱让人抱了,只要得空就要出溜下来走路,下雨了,满地的泥照样走,毫不含糊。惊得杨翠玲大叫不止。邓聪明却不明就里,依旧我行我素,被妈妈打断了,就很不乐意,挣着扯着要往外走。杨翠玲没奈何,只好又叫又唬又劝,累了一头的汗,好不容易才算安顿下来。这倒还好,再长大的时候,邓聪明就不大缠人了,有时候就偷偷的溜了。杨翠玲看得很紧,一会儿不见就喊,聪明,聪明,聪明!听不到邓聪明答应,又见不到邓聪明人影,就急得抓耳挠腮,疯了似的乱喊乱叫,左一冲右一闯的到处找,有时候邓聪明蹲在家里盛垃圾或者洗衣洗菜的粪窑子边沉浸在玩泥巴的快乐里,完全忘乎所以,有时候则在茅房里看着蠕动的蛆虫蛮有兴致,有的时候在大门外摸牲口身上的毛,兴奋了就吱吱哇哇的大喊大叫。杨翠玲见了吓得脸都变色了,看得更紧了。杨翠玲常常感慨,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不养儿不知道报母恩,俗话说的真是一点不假啊。不过,有了孩子,杨翠玲也快乐多了,晚上带着邓聪明在床上话也多起来,唧唧喳喳的跟邓聪明说个没完没了。邓金柱回来了,也没能影响到杨翠玲跟邓聪明说话,她杨翠玲的事就是照顾好邓聪明,唯此而已。邓聪明三岁的那年,杨翠玲和婆婆分了家。虽然分家是迟早的事,可如果媳妇和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还合得来的话,分家就显得生分。不过,邓金标就要结婚了,不分也不行,邓金标倒没什么,再怎么也是自家兄弟,谁知道邓金标的媳妇什么样啊,万一跟杨翠玲搁不来别别扭扭的分还不如现在分的好。于是,邓金柱的爹找了二婶做中人,把房子给杨翠玲盖好了,再把锅碗瓢盆坛坛罐罐案板擀面杖一应过日子的家什配了一套,再把粮食分了,又把地也分了,一个家就过成两个了。按照当地风俗,分家的第一顿饭是要动动荤腥的,叫做燎锅底。燎锅底的意思是新的开始,既然能有荤腥以后的日子天天都会有荤腥的,也就是预示着日子越过越好,再怎么没钱也会割点肉包顿饺子的,再不然杀只鸡也行,反正能动荤腥就好。邓金柱的娘晌午就赶集割了二斤肉,剁了馅,给杨翠玲送了半盆要她包饺子。杨翠玲就和了面,擀了皮,包了饺子,开始了自己的日子。分了家到底不一样了,吃饺子就是,不用再端给谁,也不用再谦让了,想吃就吃,吃多吃少都随意。不过,也有别扭的地方,邓聪明醒着吱吱哇哇的说着讲着,一天到晚的也不觉得怎么,邓聪明一睡,小院里就安静下来,只有杨翠玲和邓金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多数时候根本谁不看谁的,就静得有些死寂了。在大家里闹闹哄哄的呆惯了,乍一下这么寂静,杨翠玲还真的有点呆不惯。可这到底是她的家啊,真正属于她的家,不习惯也得呆啊。不过,人要习惯什么也不是太难的一件事,过不了几天,杨翠玲就完全适应了。可是刚适应不几天,邓金柱就撇下她和邓聪明打工去了。杨翠玲因为自己不能生,就特别宝贝邓聪明,只要有可能总是带在自己身边,弄得最初设想帮助带孙子的婆婆想逗逗邓聪明都没多少机会,偶尔就会抱怨,你看你叫俺孙子带恁结实,又没谁跟你抢。杨翠玲知道婆婆吃醋了,笑笑,该怎样还怎样。婆婆忍不住,继续唠叨,你别累坏了啊。说得多了,杨翠玲也会回嘴,累坏了不还有你的嘛,不就称了你的意了?就轮到婆婆呵呵地笑了。有时候杨翠玲太忙,就不得不把邓聪明放在婆婆家,等忙完了再接回去,比如打面、弹花,要到外村或者集上去,带着邓聪明就很不方便。婆婆如愿以偿带着孙子很开心,这这那那的跟邓聪明说得很热闹,往往不知不觉一晌午或者一歇晌就过完了。可是邓聪明就觉得很漫长,他在杨翠玲身边呆惯了,刚离开杨翠玲还觉得新鲜,一会儿就不行了,初时只是想起来了说一句,我想俺妈了,慢慢就会发出哭腔,找俺妈,后来任奶奶怎么哄都不行了,顽固不化地哭闹起来。到了这时候婆婆带孙子的幸福劲全化为了乌有,又着急又不舍又无奈,累得一头大汗还是没一点效果,那个尴尬劲儿就别提了。杨翠玲一出现,邓聪明的哭喊马上就会像拉了闸的电灯一样噶然而止,立竿见影。婆婆就会叹息,娘哎,小赖种儿,我抱着就不一样吗?您妈抱着就恁得劲啊?婆媳俩乘机说些体己话,不时逗一下邓聪明,最常说的话题是明知故问地指着杨翠玲问,这是谁啊?邓聪明很爽快地答,俺妈!婆婆就会一本正经地说,才不是哩!您妈叫你扔到南地的槐草棵子里,她走那儿听见你哭的可怜,叫你拾回来了,那时候你就恁长一点。婆婆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比划着。开始邓聪明信了,就很严肃,后来就不信了,笑嘻嘻地说,不是哩。婆婆问,那你说你从哪儿来的?邓聪明说,俺妈生哩!说得婆媳俩愣了半天。然后叹息,现在的孩子咋恁知道啊!因为过去大人也老是拿这话题逗孩子,孩子都会信,受了母亲的委屈就会警告,不怕你不疼我,我找俺亲娘去!有时候婆婆也会接着逗邓聪明,你咋知道你是您妈生的啊?邓晓明嘻嘻一笑,我就知道。看看没别人在,婆婆再问,从哪儿生哩?满以为会难住邓聪明的,心里却很期望邓聪明能答出来。邓聪明果然没让他们失望,张嘴就来了。婆媳听了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邓聪明就很得意,跟着哈哈地笑,还会再次强调,就是从屁眼里生的嘛。邓聪明很可爱,杨翠玲心里就满足,越发地疼爱了。有时候邓聪明也会让杨翠玲觉得难堪。有一次,邓聪明不知道怎么了,显然找杨翠玲找不到,很急迫地叫,妈,妈,妈!那时候杨翠玲正在茅房里换卫生纸,怕邓聪明着急,就很急迫地答应,哎,哎,哎!一会儿邓聪明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杨翠玲躲避不及被邓聪明看了个正着。邓聪明本来要说什么的,乍一看杨翠玲血糊糊的一片,吃了一惊,瞪着眼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杨翠玲没办法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一边驱赶邓聪明,去,臭!邓聪明这才反应过来,关切地问,妈,你咋弄的了?杨翠玲故作轻松地说,没事。邓聪明却放不下,淌恁些血啊?妈,疼吗?问得杨翠玲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邓聪明却不依不饶,意外地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妈,你疼吗?我去请钱高良给你包包吧。钱高良是村里的医生,村里人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找他看,钱高良也热心,无论谁,只要找他他必定去,即使深更半夜也会爬起来,刮风下雨更是不在话下,村里人就很尊重他,但凡要看病总是说请。一听说请钱高良,杨翠玲的脸腾地红了,又没办法,只好虚虚地应承着,不碍事,不碍事。换完卫生纸赶紧拉着邓聪明出来了。杨翠玲原以为这事到这里就算完了,岂料下午杨翠玲把邓聪明送到婆婆那里的时候,邓聪明一看到奶奶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俺妈腿旮旯里淌血了!说得婆婆吓了一跳,拿眼直看杨翠玲,看杨翠玲的脸红了才明白过来,忙说,没事。又叮嘱邓聪明,可别跟人家说,啊!邓聪明懵懵懂懂的,问,咋了?婆婆说,人家会笑话你的。记住,啊!又一次,杨翠玲在大塑料盆里兑好了水,摸了摸,不热不冷,就和邓聪明一起洗澡。邓聪明两只小手拍着水吱哇乱叫,兴奋得不得了。一会儿,邓聪明的劲头一过就老实了,东看西看的看了一阵。母子俩就这样形影不离地过着,几乎把邓金柱忘了,婆婆偶尔会问邓聪明,想您爸了没有?邓聪明要么在想别的没反应,要么就干干脆脆地说,没有。婆婆就笑呵呵地骂,娘哎!年底,邓金柱回来的时候,看见邓聪明在门口就叫,聪明。邓聪明答应了,问,你找谁啊?俺妈呆家里哩。邓金柱就笑,给了邓聪明一把糖块,抱了邓聪明就往屋里走。一会儿,邓聪明在里间问杨翠玲,妈,那是谁呀?杨翠玲就笑起来,您爸啊。邓聪明就一脸的茫然。杨翠玲不知道该怎样跟邓聪明说,可不说又不行,就说,你知道赵威吧?邓聪明点点头。杨翠玲说,赵威不就有爸有妈吗?你也是啊,我是您妈,他就是您爸啊。邓聪明似懂非懂,也只好似懂非懂,不过一会儿就没兴趣管这个了,看邓金柱这么跟他亲,一会儿就混熟了。晚上,一吃过晚饭,邓金柱就等不及了,要杨翠玲铺床睡觉。杨翠玲看了他一眼,铺床去了。床铺好,邓聪明却缠着邓金柱问个没完没了,诸如去哪儿了,干啥去,那儿小孩多不多,下回会不会带他去等等等等。邓金柱心思根本不在邓聪明身上,被他缠着就很烦,又怕杨翠玲不高兴,就说,邓聪明,咱睡觉好不好?邓聪明真的很聪明说,那慌啥?天明早着哩。说得邓金柱哭不是笑也不是。杨翠玲看着邓金柱难受的样子有点不忍,说,邓聪明,睡觉吧。邓聪明老被催着睡觉很不耐烦,没等杨翠玲说完就打断了她,慌啥哩吗?杨翠玲当然有说词,就说,明儿上您姥娘家的,再不睡明儿个起不来就去不成了。邓聪明一听有理就不再缠邓金柱了,乖乖让杨翠玲帮他脱衣裳睡了,可是睡不着,就在被窝里问,妈,明儿个你去俺姥娘家买啥啊?杨翠玲说了,他还不满足,接着问,你还骑洋车子带着我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很满意,忽然看见邓金柱,问,那俺爸坐啥啊?邓金柱见小家伙这么关心他就有点感动,接口说,我啥也不坐,我背着你。邓聪明说,那你多累得慌啊。说了想起来,就接着说,你累了我再背着你,咱俩一替一歇儿。说得邓金柱和杨翠玲都笑起来。邓聪明却很认真,一本正经地说,真的啊。两口子笑得就更厉害了。杨翠玲说,你背动背不动啊?邓聪明很骄傲说,我当然背动了啦!砖头我都能搬起来哩!两口子又笑起来。杨翠玲就逗他,光背您爸吗?邓聪明说,你也背啊!杨翠玲说,俺俩你背动了吗?邓聪明说,当然啦,我还正长的嘛,等我长的可大可大的,我连房子都能背动呢。邓聪明,咱俩比比看谁先睡着。邓聪明说,好,就把眼闭上了。过了一会儿,杨翠玲睁开眼看邓聪明,却见邓聪明正看她呢,还说话,妈,你咋没我先睡着啊?杨翠玲没了办法,就说,好了,赶紧睡,要不明儿走不成亲戚了。于是都睡了。过了年,邓金柱又去打工了。第8章杨翠玲的家在村子的最外面,这地方是村里新划分的宅基地,住着的多是刚刚成家的年轻人,家里差不多都有像邓聪明这么大的小孩。按说,有邓聪明这么大的小孩再正常不过了,可是这片宅基地和村子之间有一个大池塘,那就非常危险。前几年一场暴雨把路淹了,赵老大七岁的孙子觉得好玩,嘻嘻哈哈的一个人偷偷溜了出去,一个不小心跐到了池塘里,等下午找到他时已漂在水上半天了。这以后,家家都很警惕。杨翠玲自然更怕,毕竟她跟人家不一样,有个孩子不容易啊!所以,一会儿看不到邓聪明杨翠玲就紧张得要死,天塌了一般地尖声大叫,生怕出了意外,所以有时候邓聪明想去村里找奶奶了,也必是杨翠玲送过去,回来再由邓金柱的爹或邓金柱的娘送回来才放心。一次杨翠玲送邓聪明到奶奶家,走到池塘边和村里胡同搭边的地方时,看到那里竖了一个草人,就知道村里谁家又丢东西了。村里经常会有人家丢东西,鸡呀鸭呀的太多了。一般人家丢了鸡鸭在村里吆喝吆喝就算了,碰上泼辣的就热闹了。先是满村里转悠着吆喝,满嘴都是警告、威胁,过一天还没找到就会骂起来,祖宗八辈、老子地骂,骂着骂着就起兴了,不由就把人家的所有女性都骂上了。最狠的是骂人家的闺女,越是黄花闺女越显得刻毒甚而至于连刚出生的小丫头都是骂的对象了。当然没有目标,泛泛的骂,心里的火依旧发泄不出来,但骂总比不骂好,就骂了。如果自己心里没有怀疑对象,乱骂一通气也就消了,有时候是不得不消,因为喉咙哑了;如果心里有怀疑对象就会在怀疑对象的家门附近多骂一阵,人家要是没什么也就算了,万一一个不慎接了嘴就会打起来,因为那么刻毒地骂了几天等于是骂了他,任谁都会受不了的!鸡呀鸭呀的丢得多了,村人就麻木了,也懒得骂了。后来就开始丢大家伙了,羊啊猪啊的,一个不小心就被人偷去了。简直蹬鼻子上脸!这样下去还了得?村人的火气就很大,销声匿迹了的骂声又狼烟四起了。骂归骂,心里也知道,这么大的畜生根本藏不住的,也就不一定是本村人偷的,不过也说不准,兴许和别村的里应外合呢。这么大的畜生怎么骂都是不会解气的。那怎么办呢?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想办法还是会有的。扎草人就是其中之一。找些麦秸捆扎出一个人的形状来,按上葫芦头,在葫芦头上画了鼻子眼睛耳朵嘴,权作是窃贼,在窃贼的胸口插了剪刀或者刀子,然后就是每天兜头浇草人窃贼一瓢热水,诅咒窃贼不得好死。那剪刀或刀子一定要锈迹斑斑的,看起来邋里邋遢的才好,不然猪羊刚丢了,再丢剪刀或刀子,而且是自己主动送上的,不气死也会窝囊死。但明显不管用,因为后来丢的更多也更大,马啊牛啊的活生生就被偷走了,大家司空见惯,也就习以为常了,被偷了只能自认倒霉。当然也有人会想到去派出所报案,不过案子从来没破过,也就懒得去报案了。这越发助长了窃贼的威风,再偷起来就胆大多了,甚而明目张胆起来。经过了不断丢失东西,家家都警惕起来,一到天黑就把家里凡是认为值钱的东西统统收拾到屋里去。不过,收拾到屋子里也不一定保险。西头赵老五的牛就是在屋子里被人家活生生偷去的。赵老五有三个闺女,本想招个上门女婿的,可是没能如愿。上门女婿可不是谁都愿意做的,迫不得已才会去,因为进了人家的家门,事事都要听人家的,心里委屈就不用说了。这还在其次,关键是在人前,无论女家还是自己哪一天回家,都会低人一头的。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做上门女婿,那得看女方的条件到底有多诱人。赵老五想找上门女婿当然也会掂掂自家几斤几两的,家境殷实,闺女也人采,招个上门女婿应该不难。先是把任务交给大闺女,果然就招来了一个半大孩子,过门不久和赵老五吵了一架死活再不回来了,大闺女守着空房一天两天还好,一个月两个月就受不了了,就去看他,说是劝劝的,谁知一去就留下了。赵老五叹了口气,却也无奈。经此一折腾,到二闺女就没那个心了,就嫁了。到了三闺女,赵老五忽然发现家里人口越来越少,这才慌了,要三闺女无论怎样也要招个女婿进门。三闺女能说什么,自然答应了。岂料,没等赵老五相好半大孩子,三闺女自己谈好了,谈好了不敢说,要男方托媒人上门提亲。赵老五一听要把闺女娶走,头都没摇,一口就回绝了。男方就不动声色地回去了。过了一阵子,赵老五蓦地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一想才发现好几天都没见着三闺女的影子了,一问,住到半大孩子家去了,这可不好,派人去叫。半大孩子家也不傻,赶紧派了人跟过来说合。事已至此,赵老五还能说什么,闺女大了嫁就嫁吧。三个闺女一嫁出去,就剩赵老五老两口了,满满当当的家可咋办呢?总不能觅人来看吧,没合适人不说,他也觅不起啊,就养起了狗。初时还好,不要说窃贼,即使要饭的都要绕着走。赵老五就很得意。一天夜里,赵老五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被老伴蹬了几脚。赵老五以为老伴想跟他亲热,就爬起来去了老伴睡的那头。那时候正是冬天,赵老五爬过去冻得浑身冰凉,赶紧钻进被窝就把老伴搂住了,想让她给自己暖暖。老伴在他怀里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很热情,老不死的,你弄啥啊?赵老五来了精神,笑嘻嘻地说,暖暖,暖暖。老伴说,还怪兴了,年轻时有这个劲头也好了。赵老五听了就知道老伴又在埋怨他年轻时跟她亲热不够,不然怎么着也不至于生不出儿子来。事实上,两口子曾为此吵过不知多少次。赵老五说,你生不出儿子能怨我?老伴说,那还能怨我啊?会生闺女就会儿子!赵老五说,那你咋不给我生儿子啊?老伴说,怨你下的种不好,你要是种的是秫秫,能会长出涩老秧?赵老五一想也是啊,就觉得是自己不好,可要是承认了,在老伴面前就是亏欠,一时又找不出理由来,就搪塞,种不好闺女会恁人采?老伴一听两口子的事儿竟然把自家闺女扯进来,就恼了,你还是人吗?赵老五这才回过味儿来,但同时也找到了词儿,就理直气壮起来,说,不是种的事儿,是你地不好,种啥也长不好!老伴说,就怨你种不好!赵老五说,怨你地不好!老两口这样你怨我我怨你谁也不服谁地吵了一辈子。现在,老伴又埋怨上了,在这节骨眼上赵老五不想跟她吵,要不就把气氛破坏了。赵老五就涎了脸,老来俏嘛。老伴紧张地说,你听!赵老五屏了气就听隔壁牛屋里传来呼嗵呼嗵的声音。这牛是赵老五刚养了一年多的牤牛,正是撒野的时候,可又撒不出,就时不时的就会闹出点动静来。赵老五见得多了,只要不出大乱子也懒得理它。可牛这会儿实在不像话,呼嗵呼嗵的闹了一阵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赵老五就恼了,披了衣裳下了床,出门的时候在门口随手拿了一根棍棒就来到了牛屋,刚一打开牛屋的门就影影绰绰地看见了牛乱掉的屁股。赵老五就很生气,照准牛屁股狠狠地打了下去。那牛没料到背后打来大棒,忽地往前一冲,再没了动静。赵老五满意地收了手,光着的两条腿已是冻得冰凉,不敢多呆,关了门骂骂咧咧地回去了。天明,赵老五起来喂牛的时候觉得哪里不对头,仔细一看两眼顿时一阵发黑。原来,牛屋的后墙被贼挖了一个大洞,贼想从那里把牛牵出去,怎奈牛根本没从那里出去过,抵死不从。正在僵持不下,赵老五从后面一棒子打得牛没了退路,只好从那里跟贼走了。赵老五帮贼把自家的牛偷了,又窝心又窝火,加上摔了一跤,就此卧床不起,没过半年就一命呜呼了。赵老五一死,赵老五的老伴就悲伤得不得了,虽说过了半辈子吵了半辈子,可毕竟是自己最贴心的人啊,就这么死了,又死得那么窝囊,咋想都够叫人难过的。赵老五的老伴郁郁的逐渐消瘦下来,不久就和赵老五作伴去了。赵老五老两口死了,贼却没死,依旧十分猖狂。看这草人就知道,一定是气不过,没奈何扎个草人权作自我安慰一下罢了。邓聪明第一次见到草人,觉得好玩,刚要跑过去,就被杨翠玲拉住了,可不能去!邓聪明不明白,咋了?杨翠玲说了,邓聪明立刻懂了,哦了一声就不再近前了。第9章慢慢地邓聪明就长大了。长大了的邓聪明第一件事当然就是上学了。对上学邓聪明一直很渴望的,每天看着那些比他大的孩子背着书包三五成群地上学放学,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邓聪明就很羡慕,不止一次地问杨翠玲,妈,我啥时候上学啊?杨翠玲就说,等你长大了就上学了。邓聪明就很渴望长大,过不几天就没耐性了,再问,妈,我啥时候长大啊?杨翠玲就笑了,说,你好好吃饭就长大了。如果说长大是个很模糊的东西抓不住摸不着的话,吃饭就是眼前实实在在的,可以操作的,邓聪明的劲头就很足,再吃饭就很积极,一边唠叨要长得可大可大的,有时候就会比划,把两手伸得长长的,或者把手举得高高的,脚尖踮得直直的。另一方面,杨翠玲也教他识数,一,二、三……掰着手指教,教完了再考试,伸出一个指头问,这是几?邓聪明就慢慢伸出自己的同样的手指过去,有时候感觉伸的不对还要再找,一二倒是很快就能认出来,三就慢了,四就混了。杨翠玲就启发他,可是没用。杨翠玲就来死的,鼻子只有一个,眼有两个……邓聪明忽然受了启发,说,耳朵也是两个。杨翠玲很满意,就说,是。邓聪明再看,又有了发现,手也是两个。杨翠玲再说,是。再找就很慢,想了半天一搭眼看见杨翠玲鼓鼓的胸,邓聪明就说,包包也是两个。杨翠玲就沉了脸,去!邓聪明不知道咋回事,就懵懵的。后来,教到五的时候,杨翠玲告诉他,一个手上的手指是五根。邓聪明重复着,忽然问,妈,为啥长五根手指啊?一下把杨翠玲问住了。杨翠玲就生气了,你见过谁的手不是五根手指啊?邓聪明挨了训不再问了,到发现两手都是五根手指就很惊奇,说,妈,我这个手也是五根手指!说得杨翠玲忍不住呵呵笑起来。邓聪明见杨翠玲一笑就急了,说,真的,你看!杨翠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慢慢的十个数教完了,别的杨翠玲就不会了,就教邓聪明唱儿歌:小老鼠,爬灯台,偷油喝,不下来,叫妹妹,抱猫来,叽扭一声跳下来。也唱:小花鸡,叨磨盘,俺娘打俺真可怜,白儿的打着拾柴禾,黑了打着摸菱角,菱角刺扎住脚,亲娘嗳,谁疼我?还唱:小白鸡儿脸皮儿薄,杀俺不胜杀只鹅,鹅说伸伸脖子长,杀俺不胜杀只羊,羊说四只毛蹄往前走,杀俺不胜杀只狗,狗说看门看的嗓子哑,杀俺不胜杀匹马,马说备上鞍子就能骑,杀俺不胜杀头驴,驴说每天能磨三斗谷,杀俺不胜杀头猪,猪说一天就吃三瓢糠,拿着钢刀见阎王。也有长的:小鸡嘎嘎,要吃黄瓜,黄瓜有水,要吃鸡腿,鸡腿有毛,要吃仙桃,仙桃有核,要吃牛犊,牛犊撒欢,撒到天边,天边打雷,打给拾贼,拾贼告状,告给和尚,和尚念经,念给先生,先生打卦,打给蛤蟆,蛤蟆洑水,洑给老鬼,老鬼推车,一推两半截。这些儿歌比较文静,邓聪明一会儿就没了耐心,杨翠玲就抓住他的手大幅度地一拉一拉的,使得邓聪明整个身子都一前一后的起起伏伏着,一边拉着一边唱:拉个锯,扯个怀,大树底下搭戏台。请姑娘,请女婿,赶着驴,套着车。人家姥,都来了,聪明家姥,咋还不来?说着说着来到了。擓的啥?擓的猪头羊尾巴。这样的儿歌因为形式活泼,又把当事人邓聪明编了进去,就很生动很能调动起邓聪明的积极性,就很来劲。有时候也唱:小枣树,耷拉枝儿,耷拉一枝儿又一枝儿,上头坐个花闺女儿,西瓜皮做个袄,黄瓜片做个袖儿,茄子开花儿缀个扣儿,吸着烟,搽着粉儿,嘎吱嘎吱嗑瓜子儿。儿歌很好听,可是不管用,杨翠玲还得教他现成的,比如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属什么,妈妈叫什么名字,爸爸叫什么名字,住哪庄,哪大队的,哪乡的,等等等等。有一天邓聪明从外面回来,一本正经地说,妈,咱姓赵好不好?杨翠玲问,咋啦?邓聪明说,人家都姓赵啊!杨翠玲就呵呵地笑起来。邓聪明没得到肯定的答复,急了,说,真的啊,人家都姓赵啊!赵晶晶,赵秀秀,赵坤坤……杨翠玲见邓聪明认了真,赶紧说,那是因为她爸姓赵啊,您爸姓邓,你就只能姓邓。邓聪明就很惋惜,唉,俺爸真傻,咋不姓赵哩?杨翠玲喷儿一声把一口水喷了出来,把邓聪明吓一跳。有时候邓聪明也会把他的小伙伴领回家来,自作聪明地考试人家,人家有时候也会考试他。赵晶晶就考试过他,你几岁了?邓聪明被杨翠玲考试得多了,就记得很熟,张嘴就来,四岁,你哩?赵晶晶很得意,我六岁了。再问,你属啥?邓聪明,小白兔。然后自作主张地说,俺今年属小白兔,到过年就该属大老虎了。赵晶晶却不干了,说,那不中,你要是属大老虎了就跟我一样大了。邓聪明说,比你还大哩。赵晶晶说,咋会比我大啊?邓聪明说,我是大老虎,你是小老虎,当然比你大了。赵晶晶就有点担心,问,你比我大了还叫我姐吗?邓聪明说,当然不叫了,该你叫我哥了。赵晶晶就伤心了,一声不响地走了。终于开学了。天一明邓聪明就醒了,一骨碌就爬起来,急不可耐地要杨翠玲带他去上学。杨翠玲就把头天买的新书包给邓聪明挎了,领着穿戴一新的邓聪明报名去了。学校在村子的东边,要走上一里多路才能到。前些年学校办过初中,后来初中迁到乡上去了,剩下些房子就把小学从另一个村子里搬到了这里。把小学搬到这里是有考虑的。学校是行政村办的,虽然大队早就取消恢复了行政村,可大家还是习惯说大队,就连乡镇也是习惯地叫公社。行政村由五个自然村组成,这里恰是五个自然村的中心,又有初中的现成校舍,搬到这里又少了学校在村里受到的干扰,再合适不过了。杨翠玲家在村子的西边,地也在村子的西边,平时也没什么事,就很少到村子东边来,现在乍一下来了,又带着要上学的邓聪明,心里又高兴又新捻,看着路两旁即将成熟的棒子、豆子、芝麻……闻着庄稼散发出来的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味儿,心里就觉得很亲切很踏实很熨帖。来报名的小孩子很多,无一例外都是妈妈带着来的。赵有才看到村里来了人很热情,不断地跟人打着招呼。新生报名就是赵有才负责的。既然要负责就要做出样子来,总不能一呼隆地全招进来,那还像什么样子啊?所以,赵有才就不能不考一些简单的问题,诸如名字、属相、年龄,然后是数数、简单的算术题一加一等于几等等。轮到邓聪明的时候,杨翠玲对邓聪明说,你的名字还是赵老师起的哩。赵有才就很得意,不觉热情了几分,亲亲热热地问,你就是邓聪明啊?长这么大了了啊?邓聪明对这问题莫名其妙,就木木的。赵有才就没了热情,按部就班地提问题。在家杨翠玲已经教过了,邓聪明回答起来就很响亮,赵有才没想到这么会儿功夫邓聪明就变了个人儿,就很喜欢地伸手摸了摸邓聪明的头,满意地在纸上写了邓聪明的名字,收了书钱学杂费,然后递给杨翠玲两本书、两本本子、一支铅笔。邓聪明就很稀罕,拿着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本看看、摸摸、闻闻、翻翻,对杨翠玲说,妈,你闻闻,香的哩!这里有句俗话,叫做头戏难开,末戏拉台,意思是任何事情的开始总是很迟缓,到了末尾又拖拖拉拉的很难收场。又说,俗话不俗。就是说俗话总是有一定道理的。所谓道理也就是符合人们的生活习惯,由此可以反证这里的人做什么事总是有点懒懒散散的,就连学校开学也是这样。刚刚开学,又是一年级新生,也就没有什么事,报了名就可以回家了,唯一需要记住的就是第二天让学生来上学就行了。杨翠玲就带着邓聪明回来了。走到村口的时候,看见那里围了一群人,杨翠玲有点为难。杨翠玲知道那里在给母牛配种。这些年几乎家家都养着牲口,牛尤其多,忙时打场、犁地,平常一年将一个牛犊子就能卖好几百块,要是养大一点就能卖上千块。赵春生看准了这一点,却另辟蹊径不去养母牛,却精心挑选了一头大牤牛做种公牛,天天给人家的母牛配种,也有不少收入。配种在平时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就有人围着看热闹。在这里,牲畜都是有专门名称的,雌性雄性都是,只要一个专门的字就可以加以区别了,至于加什么字要看是什么牲畜,牲畜不同加的字也会不同的。母猪小时候叫臀子,长大了才叫母猪,将了猪娃则叫老母猪,公猪小时候叫牙子,长大了作为种子则加一个狼字叫狼猪,要是骟了不管公母一律叫膘猪;小驴小马和小骡子一律叫驹子,只是马叫马驹子驴叫驴驹子骡子叫骡驹子;公驴叫叫驴,母驴叫草驴;母马和母骡子叫骒马和骒骡子,公马和公骡子可能因为驾辕出力比较大就势叫做辕马和辕骡;叫驴和骒马将的骡子叫驴骡,草驴和辕马将的骡子叫马骡;母牛则一律叫寿牛,公牛本来叫牤牛的,可一作为传宗接代的种子就换了名称,前头必加一个红字叫红牛,骟了还叫牤牛;母羊叫水羊,骟了也叫水羊,公羊叫骚胡,作为种子的骚胡则叫红羊,骟了叫骟羊;母狗还叫母狗,公狗则叫牙狗;母猫叫咪猫,公猫叫狼猫,兔子就直截了当地叫公兔子、母兔子……发情也是各有各的说法,母猪发情叫打圈子,母马、母驴发情就走驹,母牛发情叫走犊,羊发情叫走羔,母狗发情叫走狗子,猫发情叫叫春……也有很粗俗的说法,叫做人浪笑,牛浪叫,驴浪呱嗒嘴,小狗跑断腿。配种的说法也不一样,猪配种叫跟圈子,马驴配种都叫跟驹,牛配种叫跟犊,羊和猫、兔子配种都叫跟羔……等等,等等。寿牛显然是第一次发情,还没什么经验,只知道体内有某种东西冲撞,使它不得安生,却不知道将会怎样,对红牛就不是很配合。红牛当然见多识广,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就完事的,现在没成想碰上一个生猛子,让它一而再再而三的使了半天狂劲都是枉然,就很郁闷,不大想搭理了。然而,寿牛很难受,也很莫名其妙,就很委屈,哞哞地叫。围观的人们兴致就很高,有性急的就跟过去看。谁都知道跟犊是咋回事,没什么好稀罕的,奇怪的是还是想看,颇有些乐此不疲。这种事男人家看得最来劲儿,看了也没什么,女人家就不一样了,不要说看,碰上了都很难为情。现在,杨翠玲恰恰就碰上了。绕道已不可能,也不大好,会被人家骂假正经的,可是直接过去更不好。偏偏邓聪明看到围了一群人,稀奇得不得了,一溜小跑就过去了,这下,杨翠玲更窘迫了。杨翠玲没办法就叫,邓聪明,回家,你要不走我走了,我还有事哩!邓聪明听了急忙拐了回来,杨翠玲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了就走。那一会儿杨翠玲心里对邓聪明是充满感激的,这样好歹有个转移注意力的由头,也算是给她解了围。一口气还没松完,邓聪明蓦地问,妈,那弄啥的呀?一句话问得杨翠玲又紧张起来,忙说,没啥。邓聪明不满意,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边被杨翠玲急急地拉着走得颠颠的,一边回过头来指着,就那啊,那牛啊!杨翠玲只好说,跟犊哩。你咋恁些事啊,快走吧!邓聪明还要问,跟犊弄啥啊?杨翠玲有点生气,可又觉得有点不妥当,就没好气地说,你说弄啥?不跟犊咋将牛犊子啊?邓聪明这回明白了,哦了一声,半天又问,妈,那个老牤牛肚子上伸出来恁长是啥啊?杨翠玲终于受不了,打了一下邓聪明的头,不知道!第二天就开始上课了。杨翠玲把邓聪明送过去就回来了,晌午,再去学校把邓聪明接回来。杨翠玲原本计划天天接送邓聪明的,经过昨天的尴尬,就决定取消,可又担心邓聪明,就一边走一边跟邓聪明说着路上的标记,要他记住路。邓聪明对这个不感兴趣,只是好好的答应着,一会儿杨翠玲问到上学,邓聪明立时来了兴头,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俺老师跟你教的一样,一二三四五,还有一个老师教的就不一样了。杨翠玲问,教的啥?邓聪明就说是aoe。杨翠玲就拍了邓聪明的头,训斥,胡学八学的学的啥啊?邓聪明很委屈,俺老师就这样教的啊!杨翠玲就沉了脸,那才能?老师啥不教就教你学哑巴啊?我才不信哩!邓聪明说,不信你问老师去啊!杨翠玲说,歇晌我就去问。一会儿,邓聪明又想起来,说,妈,俺尿泡老师不叫呆一坨,男的上这边,女的上那边。我看了,都没我尿的远。杨翠玲随口问,你咋尿恁远啊?邓聪明说,男的都站着尿,女的都股蹾着尿,一点也尿不远。杨翠玲问,你咋知道啊?邓聪明说,我看了呀。杨翠玲问,老师吵你没?邓聪明说,没有。杨翠玲赶紧说,下回别看了,老师会吵的。母子俩正说着,看到了赵晶晶,邓聪明就很惊奇,赵晶晶,你也上这儿上学啊?说得赵晶晶很是不满,我不上这儿上学上哪儿上学啊?杨翠玲乘机说,你跟晶晶一路上学也中。邓聪明就说,好。杨翠玲又对赵晶晶说,您一路啊,上学放学一路多好啊!赵晶晶见大人这样说,就说,好。后来,邓聪明果然就尾巴一样一丝不苟地跟着赵晶晶。又正走着,听见一个声音说,聪明,上学了?杨翠玲回头一看见是邓金生,忙打招呼。邓金生就下了车子,招呼,您老师教的啥啊?明显把杨翠玲撇在了一边。杨翠玲当然明白,孩子是她的,跟孩子打招呼就等于跟她打招呼,甚至比跟她打招呼她还高兴,打狗看主人,跟孩子打招呼就是很看得起大人啊!邓聪明正不知道怎样回答,一听问他上学的情况,活泼起来,说,教数数啊,1,2,3……邓金生伸脚在地上划拉了一下,说,这是几啊?邓聪明看了半天,说,是脚印子。邓金生说,是脚印子,也是数。邓聪明再端详了半天,终于说,不是数。邓金生说,咋不是啊?这不是一嘛。邓聪明说,不是。邓金生说,那你说不是一是几?邓聪明说,就不是一。邓金生忍说,是一。邓聪明说,不是,俺老师教的一没恁长。说得邓金生和杨翠玲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邓聪明急了,说,真的呀!邓金生和杨翠玲就笑得更厉害了。杨翠玲说,长短都是一。邓聪明说,不是。邓金生说,坐车吧,我带着你。邓聪明想坐,就看杨翠玲。杨翠玲看顺路,邓金生又空着车子就说,好,坐上吧,叫您叔带着你。就要把邓聪明往车子上抱。邓金生说,你也坐上吧。杨翠玲说,我不坐了,太沉。邓金生看着她就笑了,不就百十斤嘛,我还能带不动啊?杨翠玲听他这么说,就不再客气了,刚要坐,又想起来,说,冬冬哩?冬冬也该放学了啊?冬冬是邓金生的闺女,邓金生虽然比邓金柱和杨翠玲结婚晚,但邓金生没耽误事儿,头年结婚第二年就有了邓冬冬,现在邓冬冬都上三年级了,当然也在这个学校,说不定就会碰上的。邓金生说,碰上再说,你先坐上。杨翠玲就坐了。到了村口,杨翠玲要下来,邓金生不停也不减速,说,你下来弄啥,还有恁远哩?杨翠玲想下下不来就被邓金生带进了村。七奶奶正好从地里回来,看见了说,咦,还真给您兄弟坐上了?七奶奶并不老,四十来岁的样子,年轻时当过豫剧团的演员,专演程七奶奶的,即使嫁过来不当演员了偶尔也会来上一段的,因了这个大家就叫她七奶奶,大人小孩都这样叫就有点乱,不知道她是长辈平辈呢呢还是晚辈,不过也没有人细究,依旧七奶奶七奶奶地叫。七奶奶喜欢开玩笑,也以开玩笑的方式跟人打招呼,且就像大人喜欢都叫她七奶奶一样,她见谁都不放过,大家习惯了不但不烦她而很喜欢她。杨翠玲一向很少跟人开玩笑,碰到七奶奶就在劫难逃了。杨翠玲不好意思再坐,再不下来不但显得很暧昧,也是对七奶奶的不尊重,就跳了下来,一边还嘴算是回应七奶奶的招呼,你还不是坐惯了,要不咋恁知道啊?七奶奶很意外也很兴奋,咦,中啊,给您兄弟一坐还长出来嘴唻?七奶奶您兄弟长您兄弟短的,就牵扯到了邓金生何,牵扯到邓金生邓金生再不说点什么就不对头了,于是邓金生说,你那嘴说恁兴是不是笼头坐的啊?邓金生说的笼头是七奶奶的男人,等于在回骂七奶奶。七奶奶一下想不起来怎么骂了,呵呵地笑起来。杨翠玲赶紧亲热地问她干啥去,七奶奶不好不回答,一回答就骂不成了。第10章本来,男人出去打工每年多多少少都能挣些钱回来,媳妇带着孙子,公公婆婆又年轻力壮的,这样的光景在乡下任咋说都是不错的,只要公公婆婆或孙子孙女没病没灾,就算是幸福之家了。杨翠玲家就是这样的幸福之家。事实上,杨翠玲的幸福之家过了没几年就土崩瓦解了,而且土崩得那么意外,瓦解得那么迅速。那时候邓金标带着家小去新疆包地去了,撇了几亩地就由杨翠玲接了手。公公婆婆只有二亩地,种起来自是不在话下,忙的时候就去给媳妇帮帮手,杨翠玲也不觉得有多难就过去了。家里的收入明显多了,杨翠玲就很欢喜,更让杨翠玲欢喜的是邓聪明,不但上了五年级,还是班里的小组长。杨翠玲很高兴,爷爷奶奶也很骄傲。可是这骄傲没持续多久,爷爷奶奶就感受不到了,因为他们突然间去世了。刚刚进入冬天,地里没啥活儿,家里没啥事儿,村人就闲起来。邓家当然也不例外。这个时候满可以睡睡懒觉的,事实上,一般人也多半愿意睡睡懒觉的,所谓骑马坐轿不如黎明睡觉,可忙惯了的邓金柱的爹还是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起来了。那时候邓金柱的娘一觉醒来猛可地来了兴致,就很想和老头子温存温存,可是她一辈子都没主动过,不知道该咋表达,只是说,急啥,又没啥事,再睡一会儿。这话在邓金柱的爹理会起来仅仅是关心他而已,就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起来吧,睡的时候长了腰疼。邓金柱的娘不高兴了,就骂,这老头子,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啊,往你兜里塞银子你都嫌沉啊。邓金柱的爹嘿嘿一笑,顾自起来了。要在若干年前,他可以擓着粪筐沟啦河啦的拾粪,自从有了化肥,就没人再理会土粪了。化肥多好啊,又干净又轻省又见效,比土粪强多了。再说,现在条件好了,家家再养猪啊羊啊什么的都有了圈,外面就很少见到粪了。邓金柱的爹没事,又闲得发慌,就背着手慢悠悠地去了自家地里看刚种上的麦子。往年这个时候天已经很冷了,这些年却不然,虽然立了冬,天并不算冷,满地的麦子还绿油油的。邓金柱的爹看了,心里喜欢得不得了。他不只是喜欢自家的麦子长势喜人,所有人家的麦子都不错,他看了都喜欢。偶尔一家两家的不那么喜兴,邓金柱的爹就忍不住骂,地都种成啥了,还是庄稼人吗?骂过,仔细核对是谁家的麦子,核对完了就不吭声了。他发现,凡是地种得好的大多家里缺钱,相反,凡是地种得乱七八糟的大多家里不缺钱。开始,他很奇怪,慢慢就想明白了,缺钱的人家有的是时间,没本事挣钱就指望地了,就格外把地看得精贵,侍弄起来自然格外上心,反过来,家里不缺钱的不大指望地,也没精力摆治地,甚至懒得种地,不种呢,咋说也是农民,有地不种似乎说不过去,也怪难为情的,就马马虎虎的种了,自然那地种得不会那么中看。邓金柱的爹看着走着,走着看着,不觉太阳就出来了。他觉得邓金柱的娘该把饭做好等他回去吃饭了,就慢慢踱了回去。在他经过地头的小河时,不经意一回头发现河里有几点白,揉了揉眼,再看了看才看清那是几只雪一般白的北京鸭。北京鸭到这里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了,比起本地土鸭来个儿大多了,养起来容易,下的蛋个头又大又多,尽管小扁嘴不便宜,还是很快就繁开了。鸭子在这里不叫鸭子叫扁嘴,本地扁嘴颜色或深些或浅些,基本是麻灰的居多,再怎么也没有纯色的。北京鸭不一样,个个都是纯粹的白色。大家初时稀罕得不得了,见得多了也就不再稀罕了。邓金柱的爹现在看了就不觉得有什么稀罕,让他看了又看的是那几只北京鸭好像死的,因为离得那么近都一动不动的。他走过去再仔细看了,果然是死的。邓金柱的爹看了一会儿,就走下河坡捞了两只上来。他知道,要是有人家找的话,看到死鸭就明白了,不会怀疑有人偷了而满村的骂的。两只鸭足有二十多斤,提在手里沉甸甸的。邓金柱的爹很高兴,脚步就轻快起来,一会儿就到家了。邓金柱的娘果真做好了饭在等他。见他一脸的喜色,早上的气还没出来,就带了出来,同时半开玩笑的骂,吃了屁了咋的,恁喜欢?邓金柱的爹只顾了高兴,并不理会她的骂,说,我给你弄肉吃了。邓金柱的娘以为老头子明白过来了,脸一红,骂,就你那二两肉,谁稀罕啊。邓金柱的爹大了声说,二两肉?肠子肚子不要,光肉二十斤都不止!邓金柱娘的眼也瞪大了,啥,还有肠子肚子?邓金柱的爹说,肠子肚子不能吃,会有毒的。邓金柱的娘越发的糊涂了,光肉就有二十斤?邓金柱的爹说,嗯!我掂着有恁沉啊。邓金柱的娘笑起来,骂,驴毬咋的?邓金柱的爹莫名其妙,问,啥驴毬啊?邓金柱的娘说,你不是说你的肉有二十斤吗?除了驴毬哪会有恁大啊?邓金柱的爹这才弄明白,两口子说的是两回事,说,我呆河里捞了俩药死的扁嘴子。邓金柱的娘也才明白说岔了,忙问,药死的能吃?邓金柱的爹说,把肚子里的东西扔了,光要肉,不会有啥的。吃了饭,邓金柱的娘就把两只鸭子褪光了,依邓金柱的爹所说扔了内脏,只留了肉,收拾了一个上午才算拾掇干净,剁了块,放锅里,添了水,再放了花椒、茴香、姜片等佐料煮了起来。煮好,闻着香喷喷的就馋得直流口水,吸了半天鼻子还是忍住了,他要等邓金柱的爹回来一起再吃。傍晚,邓金柱的爹回来了,揭开锅盖,两口子就吃了起来。邓金柱的爹不住赞叹,真香啊!邓金柱的娘说,那是,除了八月十五吃了顿饺子,到现在都没吃过肉哩嘛。邓金柱的爹吃着嗯了一声,实在太高兴了,一兴奋把不住就骂,他娘的,真香啊!末了,说,给聪明家妈端一碗去。邓金柱的娘说,好!在锅里捡了两只鸭腿又半块鸭脯,拿小盆盛了端了过去。杨翠玲烧了清水热了馍,在碓窑儿里捣了蒜泥,正在吃,见婆婆端来鸭肉,赶紧站起来。婆媳说了一会儿话,婆婆说,赶紧趁热吃吧。就走了。杨翠玲本想吃的,可想到邓聪明再过一天就星期了,还是留给他吃吧,就没吃。第二天,村里有人来买豆子,杨翠玲觉得合算,就去婆婆家告诉她这个消息,因为婆婆刚说想把收秋时打的豆子卖了。不料,来到婆婆家却见半晌午了屋门还从里面紧闭着,预感不妙,使劲拍门,一边大叫,娘,娘,娘!过路的村人见了一起帮着叫门,依然没有动静,后来就拆了门,却见老两口直挺挺的还在床上睡着,早已浑身冰凉了。第三天,两口棺材一起把老两口送到了另一个世界。现在,邓家所有的地都由杨翠玲一个人来种了。这地方像别的地方一样地少人多,刚分地那会儿一口人还能像俗话说的那样,合上一亩三分地,到现在才过去二十多年,已经只剩七八分地了。邓家撇下的地,再加上自留地,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亩的样子,吃饭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想再好一点就难了,加上儿子邓聪明的开支,还是有些急拉拉的。在乡下,一般人家也是两个三个孩子的,只有杨翠玲家是一个,这是没办法的事,要不然邓金柱绝不会答应的,杨翠玲再怎么也给他生上两个。一个孩子比起仨俩孩子的人家负担是轻些的,按说杨翠玲家应该比一般人家过得舒适些才对,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孩子少,心性就高,要是不把孩子培养成大学生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尽管现在大学生也没啥稀罕的了,毕竟老邓家一大门子人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呢。邓聪明也争气,从大队小学到镇上中学再到县里上高中,哪次拉了后了呢?这很叫杨翠玲感到欣慰,同时也感到沉重,因为伴随着的是越来越大的开支。在大队小学时是天天都回来吃饭的,好好歹歹热热冷冷杨翠玲天天都能看见。到了镇上虽说一星期才星期一回,可镇上到家不远,平时想回来还是能回来的,再说,杨翠玲要是赶集的话也能拐去看看。到了县城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什么都跟着一下子翻了个儿,花钱更是翻着跟头地往上蹦,住房、吃饭这些跟在镇上一样是少不了的,另外为了跟儿子说话方便,家里按了电话,一个月没觉得怎么打电话费也得五六十块,还有邓聪明往家打的呢。再就是每逢星期,邓聪明总要回来,来来回回又少不了车钱还有一路的花费,再有杂七杂八的事也是不得不应付的。应付这一堆事哪样少得了钱呢?所以邓金柱后来说不出去打工,杨翠玲想了想还是把邓金柱赶了出去,只在农忙时实在忙不过来才要邓金柱回来帮衬一把。邓金柱打工走了,邓聪明再一去上学,家里就只剩杨翠玲一个人了,里里外外的全靠她一个人打理,一步不到就不行,好在杨翠玲本就勤谨,家里又只有她一个人,不干活干什么呢?第11章今年,杨翠玲一口气种了四亩花。当地把棉花叫花,把鲜花也叫花,这样似乎会叫乱,事实上担心是多余的,当地人有办法区分开来。说棉花的时候单叫一个花,说鲜花的时候就叫花儿,不经意间就把二者轻轻巧巧地分开了。种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育苗、栽种、打叉、打药、拾花……有点时间全让花挤走了。杨翠玲当然知道种花很麻烦,可她还是种了。地里棉花该打药了,杨翠玲赶三赶四地忙活,到太阳落山时终于打完了,等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再也支撑不住了,吃完饭就关紧了院门,在院子里打扫出一片地方来,拉了条蒲席,找了毛巾被和枕头放上去,在压水井里打了半桶水提到屋里,再把开水瓶里的热水兑了,踢拉着拖鞋,脱了衣裳洗了个澡,拿出干净的背心裤头穿了,顺手拿了把蒲扇,关了厦檐下堂屋门口的灯,就舒舒服服地在蒲席上躺下了。正要睡着的时候,几只蚊子没脸没皮地闯了进来。杨翠玲驱赶了几次,反惹得蚊子怒不可遏,越发地肆无忌惮了。杨翠玲就有点恼怒,也不想跟蚊子们一般见识,爬起来找了瓶花露水往身上、席上毫不留情地一顿猛喷,喷完,旁若无人地接着睡下了。蚊子们恼羞成怒可也无可奈何,只好虚张声势地嗡嗡了一阵子,见杨翠玲再没反抗,才旗开得胜地往别处寻欢作乐去了。杨翠玲一向不是惹是生非的主儿,既然蚊子们不再惹他,她更懒得搭理蚊子们,乐得心安理得地睡了。睡到半夜,忽然被几滴冰凉弄醒了,正迷糊着,忽地一阵风吹过了过来。杨翠玲机灵一下坐了起来,她知道暴雨就要来了,急忙收拾东西往屋里跑,一只脚没来得及收进屋暴雨就瓢泼一般地倒了下来。杨翠玲拉了灯,看着地上明汪汪的一院子水被硕大的雨点砸得稀里哗啦的晃荡着,心里叫起苦来,她花了差不多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才把花地打完药,这下子全都白忙了。杨翠玲心疼的不是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和力气,而是花地,要是药不了虫,那可就糟了。她仿佛看见满地的虫子正横冲直撞地撕扯着花叶、花蕊、花桃……一如在撕扯着她的心一般,丝丝穰穰地疼起来,就急得什么似的,不觉叹气起来。夏天的雨来的快去得也快,没等杨翠玲的气叹完,雨已经停了,只有院子里几棵树的树叶,实在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才不得不扭一下把身上的雨水扭下去,啪地一声落到地上,在寂静的夜里这声响格外脆生。即使这样她也睡不着了,就怨起老天爷来,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她累死累活的前脚刚打完花,心里的轻松劲儿刚一冒头,后脚雨水就劈头盖脸地下了,真是不叫人安生啊!怨完了也还是这样,老天爷依旧一脸的无辜,她就叹气,盼天明。天当然不会听她的说明就明说黑就黑的,一如既往按部就班地黑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