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过去了,担着敦煌城主名号的舅舅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人,在西域三十六国调查那天夜里,趁着庆典,混进了敦煌古城,顺带着对谢姝宁下了毒手的人。 但时至今日,他们也依旧未能找到任何可用的线索。 遍布漠北的“小鸟们”,带回来的消息,并不能叫人满意。 谢姝宁还暗自猜测过,会不会昔日刺了她一剑的人根本已经命归黄泉,所以不论他们怎么找,也始终无法找到其的踪迹。 直到……燕淮说出那句话来……她方知道,他们从一开始便找错了地方! 凶手人远在京都,身在塞外的宋延昭,如何能找到的他? 谢姝宁挣扎了下,近乎恼羞成怒:“叫你撒手听不懂人话?” 浮在河里的少年睁着灿若星子的眼睛定定看着她,顶着湿漉漉的水汽,叹了一声:“这条河的深度,死不了人……”说着,他已经拽着谢姝宁开始往岸上爬,一边道,“八小姐,你还是抓牢了,若掉下去了我可……” 话音悠悠说了一半,蓦地戛然而止。 谢姝宁踹了他一脚。 她挣不开他的手,索性不挣,只冷笑着爬起来,趁着燕淮就要站起的那一刹那,拿脚踹了上去。 膝盖窝一弯,对面的人脚下一滑,踩着岸边滑溜溜的青苔跟残留的霜雪,重重又滑回了河里。 但那只手,竟还紧紧抓着。 谢姝宁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叫自己跟他一齐掉进河里,做只隆冬里的水鸭子。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高些的地方醉醺醺走过来几个人,醉眼昏花地朝着河边靠近,一人高声喊着,“瞧瞧那些个灯,指不定里头还有哪家小姐放给情郎的呢!” 另外几人附和着,声音越来越近,几人越走越近。 谢姝宁扯了扯燕淮的手,“爬上来!” 也不知在一点未有防备之下喝了几口冰冷河水的燕淮咳嗽起来,似要往上爬,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回不踹了?” 谢姝宁顿足:“不踹!” 燕淮这才浑身带水地往上爬。 恰在他爬上岸的那一刻,已走到近处的几个醉鬼蓦地喊了声“有水鬼啊——”,便踉踉跄跄地扭头狂奔,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几回,一爬起来便跑,连个头也不敢回。 只一会,人便跑光了,只余下几声惊慌失措的“水鬼”,便不见了人影。 孤零零留在岸边的俩人面面相觑,燕淮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谢姝宁愣了愣,这时才恍然惊觉他们的手竟还抓在一块,登时勃然大怒:“好你个水鬼,是还想拖我下河做替身是不是?” 她这是在讥讽他当年偶遇之下便动手要杀她的事。 燕淮听了出来,缓缓松开了手,也不顾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朝地上滴水,只道:“是我做错了。” 此言一出,谢姝宁那些已经挤到喉咙口的话,却是猛地寻不到出口来发泄。他竟然,这么容易便认错了……狡诈,阴险,骗子!谢姝宁在心里将他给骂了个遍,但渐渐的,已镇定了许多。 她往后退了一步,仪态万千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皱眉说道:“既已瞒了这般久,不如就此瞒下去,也好过说出来叫谁都不痛快。” 燕淮语塞。 他瞒不住了。 因为心里渐渐多了别的滋味,这些想起便叫人愧疚的事,便慢慢无法在心底里藏住藏严实,尤其是在面对她的时候。 那件事,也的的确确是他做错了。 他不说话,谢姝宁也闭紧了嘴。 她的性子,即便不是睚眦必报,也必定不会放过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她甚至早就想过许多回,若有朝一日她找到了当年刺了她一剑,在她胸口留下疤痕的人,她该如何做,才能报仇。 折磨他,杀了他,一点点泄愤! 她详细计划过一切,却没有料到,那人竟然会是彼时同在漠北的燕淮…… 像是被惊雷给劈了一道,又像是被狂风给吹乱了思绪,谢姝宁莫名其妙地茫然起来。 “今后你我不必再见了,想要还那一剑,国公爷今后莫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便是了。”她神色冷漠地后退着。他救了鹿孔父子,说来也救过她,可他也的确,差点杀了她。 眼下的情况,实在是叫她进退两难。 索性,不见便是。 她可不敢保证,下一回再见,她是不是还能忍得住不还他一剑。 话毕,她提着裙子就往远处奔去,身影消失在了晦暗不清的光线中。 燕淮正低头拧着滴水的衣裳下摆,闻言一愣,待到抬起头来,人已跑开,他想追,迈开的脚步却又收了回来。 他低声喃喃着,“看来,有时候还是不该说实话……” 但实话已经说出了口,便如覆水,焉能收回。 谢姝宁又惊又气,偏生还得以大局为重,忍着,只得拼命疾行,往原先同谢翊约好了的地方而去。 小摊子前只剩下几个零零散散的人,谢翊一行人怕是出去观灯了,还未回来。 谢姝宁站在树下等人回来,百无聊赖,忍不住轻轻踢着树干,震得枝桠上挂着的残雪纷纷落下,落在脖子上,冷得厉害。 她并没有等上多久,图兰便提着那盏同她看上去并不相称的灯挤过人群,朝着她走了过来。 一见面,图兰就瞪大了眼睛问她:“小姐,成国公去游泳了?” 谢姝宁瞪眼,词穷。 “衣裳头发全湿了,瞧着一点也不像他。”图兰摇摇头,“吉祥都被吓傻了。” 谢姝宁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拿些碎银子给元宵摊子的老板,留个口信给哥哥他们,我们先回府。” 图兰也看过了灯,甚至还买了她喜欢的兔子花灯,如今见谢姝宁平安无事,更是眉开眼笑,应了声就跑去同老板说话了。 事情一处理妥当,谢姝宁就带着图兰先回了谢家。 回到潇湘馆后,她脱了衣裳鞋袜便要休息,惊得一群人都以为她是哪不舒服,忙要去请鹿孔来,唬得谢姝宁连连解释自个儿只是累了,一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等到她在内室里歇下,卓妈妈拣起她换下的衣裳看,瞧见上头沾了泥,吃惊地问图兰:“你们这是上田里看花灯去了?” 图兰正色:“哪能,就是在东城的大街上看的灯!” 卓妈妈皱眉,“街上看灯,上哪蹭这般多泥去?”她嘀咕了几句,知道再问图兰也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干醋不问,只打发了她去给谢姝宁值夜。 内室中,谢姝宁躺在烧得热热的炕上,盖着厚实温暖的被子,双目闭着,却并没能入睡。 她心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仿佛一个误入密林的猎人,手中握着箭,亦知道自己要猎杀的动物,却忽然间因为那只动物是自己所熟悉的,而迟疑了。以至于,静静伏在枕上的她,满怀心事,不论如何,都无法安睡。 这夜过后,她也果真,再没有见过燕淮。 但关于他的事,仍时常会不经意传到她的耳朵里来。 图兰跟吉祥私下偶有见面,图兰也不瞒她,回回出去都带着剑,这丫头不会说谎,的确是去切磋的。 谢姝宁也就不忍心明令禁止她再去见吉祥。 …… 光阴飞逝,转眼间,时间已进了四月。 从隆冬到暮春,快得叫人来不及回首昔日。几阵乍暖还寒过后,空气里便多了夏日渐临的气息,春光眼见着便老去了。 谢元茂出了服,差事则还未定,日日急得恍若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宁。 肃方帝这些日子,也颇有些不对劲,花在朝政上的心思,愈发少了。听闻他最近迷恋女色,连多年来荣宠不衰的皇贵妃白氏,也对他的荤素不忌,不管是什么样的货色都往龙床上拉的行为,颇有置喙。 但他是皇帝,谁又能奈何他这一点小小的爱好。 这些日子以来,能叫谢姝宁开心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她去岁写给舅舅宋延昭的信终于有了回音,信里还说,她的表哥舒砚,不日便会领着商队到达京都。第247章出游 想起舅家唯一的表哥宋舒砚,谢姝宁的眉眼便忍不住弯了起来。 只可惜了,这一回舅母却是不能同行。若他们母子能一道赴京,可就再好不过。 谢姝宁提着裙子奔去玉茗院,将消息告诉了宋氏。宋氏闻言乐不可支,赶忙召集众人将事情给吩咐了下去,事无巨细样样都亲力亲为,方才能放下心去。 谢元茂见了几回,心中不悦,加之近些日子他正在为起复的事奔走头疼,遂又联想起上回宋氏断然拒绝他为谢姝宁看好的亲事,不由狐疑起来,亲自到宋氏跟前去试探她的心思,问起是否有意让谢姝宁嫁去舅家,也好亲上加亲? 他故意这般问,原以为会正中宋氏的下怀,毕竟宋氏跟兄长宋延昭自小感情深厚,宋延昭一家人待谢姝宁也好,人口又简单,算起来也着实是门好亲事。 可谁知,他的话才问出口,便遭了宋氏一声轻斥,满脸疑惑地问他缘由这般想,可是又在打谢姝宁亲事的主意。 舒砚一家远在关外,即便是再好的人家,宋氏也舍不得将女儿嫁去那般远,更何况,他们谁也未往那上头想过。 宋氏可明明白白记得,自家哥哥对所谓的亲上加亲一事,十分不喜。 但他说的那些个道理,宋氏多半听不明白,不过她知道,就算她跟嫂子莎曼都有这个意思,自家哥哥也是绝不会同意的。 故而,若今次谢元茂不提,宋氏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件事。 谢元茂得了这样的答复,颇为吃惊,心底里又猜是不是宋氏故意在隐瞒自己,其实她心中仍有那样的打算。 儿女亲事,在京都里向来都是明码标价的,如果谢姝宁被嫁去了漠北,可就成了赔本买卖,谢元茂是一丁点也不想走到那一步。 他明面上便故意同宋氏提了几句听闻宋舒砚品行俱佳,是为良配之类的话,见宋氏直言两个孩子并不合适,他才不言语了。 很快,到了蝉鸣声声的盛夏,那支自敦煌而来的商队,也伴随着清脆的驼铃声响,入了京。 谢翊跟谢姝宁兄妹一大清早便出了门,亲自去外头迎的人。 这一回来的仍是刀疤几个,舒砚懒洋洋地坐在打头的那只骆驼上,听见动静转头来看,见是谢姝宁,忙笑了起来,湖水一般蔚蓝的眼眸熠熠生辉,在日光下恍若蓝色的宝石。 他扬手:“阿蛮!” 路旁的人骤然听见这一声惊天巨响,皆诧异地循声望了过来。 谢姝宁无力扶额,赶忙打发人过去请舒砚过来。 这般动静,即便是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东城,也是不常见的。 偏生舒砚根本不觉得这般有何不好,见众人皆看他,他反倒是扬起脸来,好叫他们看个痛快。 高挺的鼻梁,晒成了小麦色的肌肤,蔚蓝深邃的双目,无一不叫人觉得晃眼得很。 沿路的人里,已有了看得目不转睛的。 谢翊讶然,“表哥这是生得像舅母?” 他们家的人,可轻易无法长出这样一张脸来。 谢姝宁欲哭无泪,轻轻推谢翊一把,道:“哥哥去把人带过来,直接往家去。” 谢翊摩拳擦掌,应了声下车往商队那边去,也不知说了什么,就被舒砚勾肩搭背地拖了过来,顿时失了读书人的正形。 “表哥,先回去换身衣裳歇歇吧。”走至近处,谢姝宁上下打量了眼舒砚身上穿着的衣裳,只觉眼前似有蝴蝶斑斓羽翼在不停扑扇,连忙别开眼,半是哄半是劝地将人先给弄回府去。 舒砚笑呵呵答应着,一撩衣摆上了马车,大马金刀地一坐,摆摆手:“回去!” 一路上,舒砚不停同谢翊说着漫漫古道上的所见所闻,听得谢翊兴致高昂,没一会俩人便亲如手足,哪里像是才见面的表兄弟。 等到了石井胡同,俩人更是“如胶似漆”,不知道的,还当他们才是双生子。 谢姝宁又好笑又无奈,一边让人将舒砚的行李往下搬,一边同谢翊道:“表哥这回来,要呆上好长一段日子,往后多的是时间说话,哥哥还是快歇歇吧,没得口干,我可不让人给你奉茶。” 谢翊嗔她,“你还嫌我话多了?” 说话间,宋氏已带着人急急赶了过来。 舒砚连忙见礼,宋氏满面堆笑,遂一问起宋延昭跟莎曼夫妇来。 舒砚答,皆好,等今后得了机会,娘亲也是要来京都看一看的。 “这回便该一道来了才是!”宋氏感慨着,领着人到了早就安置好的厢房,让人一一将行李安置妥当,随即问起舒砚可有哪里不如意的,好立即更换。毕竟是在大漠里长大的孩子,从未来过中原,难免处处不适。 舒砚只瞧着临窗的大炕新奇不已,旁的都言好。 宋氏也就抿着嘴笑,不再赘言,让人打了水来,伺候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风尘仆仆。 午后天热,蝉鸣声不绝于耳。宋氏怕吵着他,正要打发人去粘了去,却被沐浴过后的舒砚给拦了。 他就喜欢这声音。 宋氏见状,也就随他去。 舒砚便在声声蝉鸣声中睡了个美美的午觉。 等到醒来,天色沉沉,已是快落雨了。 谢元茂匆匆自外头回来,听说舒砚已经到了,不由道了句来得这般快,他本以为至少还得再过个半月左右,谁知这会便已经来了。 少顷,舒砚收拾妥当,由谢翊领着去见谢元茂。 谢元茂头一回见他,从未想过竟会生得这般好,顿时惊为天人,原本已堵到喉咙口的一席话便讪讪然不知该先拣了什么来说。 到底也只是说了寥寥几句应景关切的话,便让人先回去了。 因家中来了远客,这天夜里的晚饭被宋氏好好整顿了一番,一桌子好菜连谢姝宁都差点忍不住直呼奢靡。 谢元茂一开始还笑着,等到菜色上齐,嘴角的笑意便已垮了下来,提着筷子的手僵持住了。 他如今处处需要银子打点,但因他自己入不敷出,家中银钱皆是宋氏一手把持着,只能回回都先同宋氏商议过后,才能去账房支银子。结果宋氏倒好,不过来个客,竟就差点连龙肝凤脑都往饭桌上搬,委实叫他不痛快。 人说夫妻一体,他要花银子需经她的同意,她却从不必告知他,世道都给颠倒了。 谢元茂心中不虞,饭也没用几口,便推说不适先行离席。 没了他,饭桌上的气氛反倒是还热络了些。 饭毕,外头下起了瓢泼大雨,直下到次日黎明时分,方才停歇。 地上湿漉漉的,道旁的草木更显葱郁,天气难得的凉爽。 谢翊便提议趁着天气凉快带着舒砚出门转上一圈,没得晚些又热了起来,顶着火辣辣的大太阳,谁也无心出门。 俩人私底下一商量,都想着要出门去玩,当下拍板定下了。 谢翊便派人来寻谢姝宁,邀她一块去。 恰巧谢姝宁收到了宫里的信,惠和公主也邀她趁着暑气渐消一道出门去玩。 她许久不曾见过纪桐樱,想着宫里头近日的传闻,担心纪桐樱心绪不佳,便不敢推了去,收拾了一番便让人去回信,准备赴约。 谁料纪桐樱知道了她家表哥大老远从敦煌来小住,当下请众人一块出行。 舒砚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下来。 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出了谢家,去临近西城的东亭湖会合。 正是炎夏,湖上多舟,常有人携了歌姬琴师上船赏玩嬉闹。湖畔的东亭,亦是人满为患。但今次公主出行,未曾受邀的人,自是不得入内,因而谢姝宁一行人到达地方的时候,湖上只有小舟三两只,显得极为冷清。 纪桐樱还未到,谢姝宁几人就先在湖畔的亭子里坐下等候。 不多时,远远来了一艘宝顶华檐,飞牙斗拱的画舫。 两岸垂柳烟波袅袅,尽数被画舫夺去了光彩。 丝竹之声渐近,谢姝宁蓦地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高喊:“阿蛮!” 她抬头望去,只见纪桐樱伏在船舷上正朝她招手,吓得身后的嬷嬷婢子战战兢兢,唯恐她落入水中。 谢姝宁悄悄觑一眼站在那折柳的表哥,莫名觉得这二人身上竟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须臾片刻,湖面上的船只逐渐多了起来。 今次纪桐樱邀的人并不止他们一行人,谢姝宁冷眼看过去,有眼熟的也有眼生的,她果真是太久未曾出门走动,连人都认不全了。玉紫就在她边上提点,那艘船上着绿的是谁,那边正冲着他们翻白眼的胖姑娘的是谁…… 谢姝宁静静听着,心中有了数。 这一回纪桐樱寻她出门,一来的确是为了散心,二来也是为了能同她说些悄悄话,所以并没有另外要他们备船,直接便让谢家一行人上了宽敞明亮的画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