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效亦是快得很,下一刻吉祥便觉得那股要人命的疼不见了踪影。他一把挥开图兰的手,眉头紧皱,微微喘息着问道:“解药?” 图兰吃惊地看着他:“你还没睡醒?” 吉祥黑了脸。 “还没见到小姐,怎么能给你解药?”图兰摇摇头,“鹿大夫算好了你第一次发作的时辰,特地让我带上了药丸用来抑制毒性,但是想要解药,你就拿安然无恙的小姐来换吧。” 这毒,是鹿孔跟月白夫妻同心,共同研发出来的第一种怪毒,每隔几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 死不了人,但是却能疼得叫人不愿意再活下去。 吉祥方才已清清楚楚感受过一回,委实不好受。 听到图兰的话后,他的脸由黑变白,暗骂自己大意失荆州,这回竟栽在了这样一群人手里,气得差点摔下马去。 图兰悠悠道:“如今,可是能带着我一道去了?” 吉祥哑然,脸色阵青阵白,在逐渐亮堂起来的天光底下吐出一个字来:“走!” 一行俩人,在清晨的西城街道上穿行,直绕得图兰头晕眼花,连那群人是何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亦不知。 着了同吉祥同色衣裳的一群人,鬼魅般站在了逼仄的弄堂里。 吉祥翻身下马,迎上众人。 …… 这群人,本属于已经故去的成国公燕景,如今自然都被纳入了燕淮麾下。 他年不足十四,却已有雷霆手段,堪比壮年时期的燕景。 这支被称为铁血盟的护卫队,隶属历代成国公,人数日渐壮大,落到燕淮手里后,却被精简了。 对他而言,精远贵与多。 他年纪小,回京的日子短,能掌控住的事也因此少得令人心酸,所以这群人里如果有不能被他掌控的,不如舍弃。 铁血盟以吉祥为首,皆听从燕淮的命令行事。 其中分天地玄黄四队,各司其职,不可相混。 这里头的人所做的事,件件都是绝密,今次却被吉祥带到了外人跟前。 图兰见到铁血盟的事,若被燕淮知道了,想必会头疼得夜不能寐。先前司礼监掌印汪仁便已经似笑非笑地提醒过他,肃方帝十分在意历代成国公的护卫队,有意废除。 所以眼下这个节骨眼,任何一件脱离掌控的事,都有可能会引发无数弊端。 就好比,他竟真的带上了谢姝宁这个大包袱。 即便曾吹过大漠的风,骑过沙漠之舟,她也依旧是谢家娇生养大的八小姐,生得一副细皮嫩肉的模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好在他们躲在山林里的这一夜,并没有被人发现。 如燕淮一开始料定的那般,那匹受惊被追的西域马跑出极远,才被击毙,而那时,岔路已过了数个。 天黑无光,那群人一时间无法分辨马背上的人是何时不见的,只能分散开去寻找。 至天色微明,他们就只能先行撤退。 他们平安地捱过了一夜,便得到了更大的生机。 燕淮彻夜未眠,一直在心中思量,小万氏是从何处得来的助力。 铁血盟已近尽数被他收复,余下的那些,也都是他未曾瞧上眼,主动舍了丢给小万氏的。对他来说,那群人已经完全构不成威胁。然而夜里的那场动荡,叫人震惊。 小万氏手底下焉能有这样一批人? 他不信,却寻不到蛛丝马迹能说明这批人是从何处来的。 没有腰牌,没有任何印记,也没有捉到活口逼问。 燕淮在黎明的微光里幽幽叹了声。 叹息声被风吹着飘出老远,谢姝宁睁开眼,坐起身来,紧紧抿着嘴。 “醒了?那就下山吧。”燕淮侧目看她,收起了困惑的神色,冷静地道。 谢姝宁点点头站起身来。 晨风拂面,带着露珠蒸腾的水汽。 她忽然望向燕淮,迟疑着道:“世子,此刻山下会不会有人在守株待兔?” 燕淮闻言,微微扬起嘴角:“八小姐不必担心。” 天色大亮,那群人不会不撤。 机会失不再来,他也不会再给小万氏第二次这样的机会!第211章恍然 俩人乘着晨风,由燕淮确定了下山的方向,开始沿草木而行。及至山脚,天色已经大亮,但头顶上的天空却还是阴沉沉的,只有几缕淡薄的晨曦在厚厚的积云后探头探脑却不敢彻底钻出来。 山脚下的草亦生得极高,长齐胸口,密密实实似从未有人踩踏过。 燕淮走在前头,谢姝宁便在后头跟着他的脚步走。 将要出山林之际,燕淮站在树后观望了一阵,这才同谢姝宁说了声“走”一道悄然上了山脚下的路。 今日下山的位置同他们昨日上山之处,显然已不在一个位置。谢姝宁有些辨不清方向,只能满心戒备地跟着燕淮走。昨天夜里她倦极了,才会在那样的环境下安然睡去,现如今恢复了清醒,她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放下心来。 更不必提,胡家大火熊熊燃烧之时,燕淮身边的护卫竟趁人不备抓了她丢进火场,差点便害得她命丧火海。 她甚至从未见过那人,连姓甚名谁都不知,俩人自然也不该有仇才是。所以她思来想去,那人想要她的命,也只能是因了燕淮的关系。但他那般做,究竟是自作主张还是曾得了燕淮的吩咐,谢姝宁一时间根本无法弄清楚。 俩人如今活着下了山,若那些人也都还活着,就必定还会见到,到那时她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还得两说。 谢姝宁心中对自己的生死一事想得透彻,便愈发谨慎,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走在她前头的燕淮亦一路屏息敛神,时刻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但凡有一丝古怪的动静,俩人前行的脚步就会在第一时间停下。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为了生存能做的最妥的事。缺了小心二字,不管是多稳固的大船,只怕都要沉。 谢姝宁很小心,可奈何体力不支,并没有走太久,身上便开始冒虚汗。 彻夜奔波,虽小憩过一会,可睡得也叫人觉得疲惫,身下是硬邦邦的树,坐得久了就觉得咯人的慌。天明起身,直让人浑身酸痛,腿脚乏力。 前头领路的燕淮倒走得飞快,谢姝宁便也不敢休息,努力朝前迈开步子追寻他不放。 这地方也不知距离胡家所在的小村究竟有多远,四处荒草丛生,山下的路上亦到处都是杂草,高低错乱,生得满满当当。由此可见,这地方平日里便鲜少有人走动。 谢姝宁观察着周遭景致,忽然发现这块地方在地图上竟似没有显示,被遗漏了! 他们昨天夜里藏身的那座山,如今看来其实并不高,但它边上还有两座高很多的山,生生将它给夹在了中间,若不注意,只会以为这座山就是同边上的相连的。 但他们走在了山脚下的路上,谢姝宁才敢肯定,它们是分开的。 他们此时此刻经过的小径,便处在两座山的中间,像一条狭长的戒河,隔开了左右。 她低头咬了咬唇瓣,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先前云詹先生带着他们找到的那块地,大抵是错了的。即便继续挖掘下去,下头恐怕也难以挖出伴金石来。 思绪纷飞,谢姝宁忘了自己身在困顿之中,只努力回忆着先前看过的图。 燕淮则四下打量着,寻找出路。 昨天夜里他们骑着马,天黑又急,兼之天色太黑,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到了何地。 幸好山下一片寂静,毫无人声,亦无马儿通行发出的声响。 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也终于找到了离开这里的路。 但他们俩人如今这样的模样,想要自己回城,怕是不妥也不能,只能寻个地方等他的人,又或是她的人找到他们。 想到这,燕淮不由多了几分疑惑。 这一次他竟然会在馨娘这遇到谢姝宁,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但吉祥的猜测,他又觉得没有道理。但他经此一役,获知的便是这位谢八小姐身边的人,远比他想到的要复杂的多。早在漠北,他就该知道的,却直到这时才敢肯定。 明明年纪只同燕娴差不多大…… 脑海里突然冒出燕娴的名字,燕淮的面色登时一白。 他活了十几年,才知道自己除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外,竟还有个妹妹。 燕娴自生下来,过的就是不见天日的生活,堪称度日如年。她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燕淮每每回忆起父亲燕景,都只觉得他残忍无比。他能毫不留情地将自己送去漠北,多年来不闻不问。也能将燕娴养在成国公府外,只在她身边留下两个哑婆并个痴痴傻傻的小丫头。 他嫡亲的妹妹,十二年来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有时也会想,若生母大万氏泉下有知,是不是会痛恨自己死得太早。 小万氏所出的燕霖无能无用,却住在府里过着众星捧月的日子。他们兄妹却一个赛一个过得不像人…… 燕娴从生下来的那一日起,便身患怪病,还未长大,便已开始衰老。大夫曾断言,即便她日日服药,亦撑不过十岁。但她偏生多活了两年……兴许还能继续活下去…… 燕淮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像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妪,身形佝偻,面上皱纹横生,就连神态都像是个沧桑老者。 不论怎么看,她都活不长久了。 燕淮想到她,胸腔里的那颗心便一点点寂灭,像块烧过的冷炭。 结合乳娘的话一算,生母诞下燕娴时,乃是她在病榻之上时。 她明明因为生他,病得都快死了,为何还要冒险怀上另一个孩子,又拼死将她生了下来?生下来后,曾在大万氏孕期照料过她的人,尽数被各种手段给封了口。 而生来古怪的燕娴,成了不吉的人,被成国公燕景送出家门,寻了僻静处养大。 这便罢了,偏偏在父亲死前,又特地给吉祥留下了遗言,要在他回京后带他去见病中的小妹。 燕淮越想越恻然,觉得这事极为匪夷所思。 他深吸一口气,敛了纷乱的思绪,择定了一条脚下的路,决定回胡家所在的小村子去。 如果吉祥寻来,必定会在近处搜寻。 果然事情也同他料想的没有太大区别,在他同谢姝宁各自装着满腹心事往小村去时,吉祥纠集了人手,开始撒网寻人。 众人皆知燕淮还带着个谢姝宁,因而便都判断他不会走得太远。若能走远,他定然就已经早早逃出,自然也就不会继续在外面逗留,应该赶在天亮之前便联系铁血盟的人才是。 但他没有,这就说明他的处境不大好。 所以他肯定还在那附近,但西域马跑得快,范围也不能太小。 他们人手有限,便只能分小队搜寻。 然而动静又要小,找起来也是相当麻烦。 胡家小村那,吉祥是准备自己领人去看看情况,顺便仔细搜罗一番昨天夜里那群人究竟都是哪路货色。 然而谁知,他临时接到了消息,小万氏正使人四处在找燕淮。 她这般动作,是欲盖弥彰? 但不论怎样,小万氏的这番举动给了他们压力。 事情拖不了太久,迟早都会闹大,只能趁着还没闹太大之前将事情处理妥当。吉祥亦记挂着谢姝宁的安危,他敢肯定,若找到的只是具尸体,图兰几人便会立即叫他陪葬。 他也是个惜命的人,自知解药还不知在谁手里,哪还敢松懈,连衣裳都不得空换上一身,便再次策马往昨夜才逃出来的“虎口”。 马蹄声在村子里响起时,燕淮同谢姝宁已进村约一刻钟。 这座村子只一夜,便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他们穿行在尸体间,搜寻着任何值得搜寻的物件。 终于,燕淮找到了一柄藏有线索的剑,亦是唯一的一把。 剑柄的末端,阴刻着一个篆体的“万”字。 剩余的兵器上,却再没叫他发现这样的字眼。 他自嘲:“她只怕已经连我的寿衣都备好了……” 谢姝宁沉默地看着他。 他话里的人,定然是指的小万氏。 可小万氏姓万不假,但姓万的人何其多,燕淮的外家一门,便不知有多少人。 而且,燕淮前世位高权重,可事实上却如同众叛亲离,是实打实的孤家寡人一个。他的外祖母万老夫人去世后,万家便摆明了同他站在对立面。他的舅舅,是被他让人拉出午门斩了的。 许多年过去了,谢姝宁头一次觉得自己接近了众多谜团的核心。 曾几何时,所有人几乎一面倒地觉得燕淮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六亲不认,是个极恶之人。但谁也没有想过,他并不是生来便是那样的人。 他连自己的亲舅舅都能杀,实在叫人仅凭听闻便觉心寒。 但他为何那般做? 站在阴沉沉的天光底下,谢姝宁觉得自己身后正冒着白森森的寒气,叫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打寒颤。 他从头至尾,都只是被生生逼成了狠戾的人。 这柄剑上的万字,有可能是小万氏,也有可能是万家的其余人。 然而万家的人,为何要对燕淮赶尽杀绝? 望着持剑的少年,这些话,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第212章平安 借着薄白的晨曦,谢姝宁能清楚地看到燕淮那张脏兮兮的面孔上,带着无法用苍白的话语来描述的哀戚。 她记得幼年时,亦是这一世初见燕淮之际,她尚暗自惊讶于燕淮同小万氏的和睦,惊讶于小万氏对他的温柔关切。脑海中的记忆时刻提醒着她,那些只是假象,长大成人的燕淮要了继母跟同父异母的弟弟两条命。 若小万氏自小便对他摆出一副晚娘姿态,想必燕淮如今也就不会这般哀痛恼怒。 恨意昭昭背后,藏着的只是一颗因为发现真相而碎成齑粉的赤子之心。 她忽然间便没有那般怕燕淮了。 眼前的少年站在天光之下,提着剑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着,嘴角挂着的笑意极尽嘲讽。 他是在嘲笑自己过去竟会将小万氏当成嫡亲的母亲对待,以为她待自己是真心的好,甚至一度不愿相信想要他这条命的人,竟会是姨母兼继母的小万氏。 谢姝宁自他凝着血的眉眼间看出了端倪,那些隐在她心中的怀疑跟顾虑,便愈发不能就这般说出口。其一,她同燕淮虽然勉强能说共患难过,但仍算不得朋友;其二,她的怀疑来自前世发生过的事,而今那些事距离今时尚有五六年的光景,她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来验证心中的猜疑,所以即便她说了,又要如何叫人相信? 如今的她,不过是谢家身子单薄,年纪小小的八小姐。 她只能沉默着。 燕淮则忽然将手中的剑丢进了焦黑的废墟中,眼中带着春日湖面上渐融后的泠泠碎冰,犹如一汪极冷的春水。 谢姝宁有些不敢同他对视下去,她心中藏着事,面对那样的目光时便不由发虚,话头堵在齿关,似乎下一刻便要冲出嘴去。她只得死死咬住了牙关,又故作镇定地别开了脸。 胡家的那场大火在暗夜里蔓延开去,将隔壁靠得近的两户人家也给烧了个精光。 废墟上空袅袅的余烟,是白色的,带着碎屑跟渐渐隐去的焦糊味道。 风徐徐吹着,却似乎吹不散弥漫在这座死寂小村上的浓重阴霾。 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俩人耳畔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谢姝宁跟燕淮几乎是同时朝着某处冲去,躲在了倒塌的焦黑房舍中。 马蹄声跑得很快,落地时的声响亦很轻快,听动静似乎一共来了三匹马,但里头却只有两匹的蹄声是轻盈而迅捷的,另外一匹马分明落下了稍许距离。 燕淮敛目,飞快地道:“是西域马。” 谢姝宁屏息一听,亦赞同他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