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钟宛唏嘘,“那才刚刚开始呢就没银子了,然后几方继续出价,我要是没记错,两千五百两的时候史老太傅还要买,再后来就实在掏不出了……老师这辈子实在清廉,这大约就是他举家之财了。” “过了三千后,就只有两家在抢了。” 钟宛眼中含笑,看了郁赦一眼,“郁子宥,没看出来,小小年纪,出手那么牌面。” 郁赦低头一哂。 确实花了不少银子。 当年,一听说可以买钟宛钟归远,买那文曲星的转世,京中贵族和豪绅之间那些癖好特殊的人都来了兴趣。 或是真垂涎钟宛的样貌,或只是为了满足那些不知所谓的攀比心,各个都在抬价,一时竟成了个博脸面的新鲜事。 最后抬到了三千两这个天价,凑热闹差不多都收了手,只有一个江南的富豪还在出价。 那人出三千一百两,郁赦出五千两。 那人出五千五百两,郁赦出一万两。 那人出一万一千两,郁赦出两万两。 江南的豪绅确实有钱,也被激起了脾气,觉得这会儿收手是丢了脸,咬咬牙,抬手出了两万五千两。 少年郁赦在府中听到消息后,命人向牢中传话,他出五万两。 钟宛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吓人,“那边儿都要让你气疯了,还想同你较劲,却实在是出不起了……” 钟宛想着十五岁的少年郁赦不动声色砸银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下。 那会儿的郁子宥,大概是头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 钟宛看了郁赦一眼,轻声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在牢里要吓死了。” 郁赦低声道,“你怕什么?又不用你出银子。” “所以更害怕啊。”钟宛看着郁赦,声音轻了,“肯花这么多钱买我的人,把我买回去后,不知道要对我做多少慑人的事呢。” 钟宛一笑,“万万没料到,把我丢到一边,三个月没理。亏死了吧?” 郁赦深吸了一口气,“亏了。” 说来奇怪,当日种种不堪和狼狈,现在谈起来突然没了分毫避讳,钟宛种种心头不甘好像随着那封被他默默烧了的圣旨,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说话间,到城门口了。 钟宛看着郁赦,心头豁然。 这是肯花五万两赎了自己,却又为了避嫌三月不踏足别院一步的人。 还是自己赚了。第99章 城门外,礼部的官员和禁卫们出城迎接圣驾,钟宛撩开车帘看了下,眼睛眯起,“这个时候能有多要紧的事,要等不及入城先送来?” 郁赦抬眸,“什么?” 钟宛放下车帘,“有个禁卫,拿了一封奏疏送到銮驾前了。” 不一会儿,御前的一个老太监急急忙忙的跑到了郁赦和钟宛的马车边,苦着脸道,“王爷,钟少爷,黔安八百里加急,出事了!原黔安王宣瑞……殁了。” 马车中静了片刻,郁赦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没的?” “说是遇到了流窜的劫匪!那些亡命之徒经常在打劫过往商人,可能是将他们当富商了,这……唉。” 郁赦道,“尸身呢?运回来了吗?” “没有,那荒野之地,总有野兽出没,发现的时候已没几具整个的尸身了。”老太监咳声叹气,颤巍巍道,“钟少爷,还请节哀啊。” 马车中,钟宛不发一言,片刻后郁赦道,“钟宛悲伤过度,说不出话了,你先去吧。” 老太监转身去了。 马车里,钟宛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是在试探我吗? 郁赦不确定,写:我们没理由杀宣瑞,怕就怕他怀疑是我们将宣瑞藏起来了,一会儿装的像一点,别被皇帝看出破绽就好。 郁赦写完有点忧虑,这封奏报来的太不及时,正巧赶上同崇安帝在一起的时候,崇安帝多疑,一会儿进了城怕是要亲眼看看钟宛,假意安慰一番,他和钟宛都知道宣瑞现在没事,一会儿一个神情不对,没准就能被看出什么来。 不等郁赦想办法,那边钟宛已有了主意,他想起了刚回京头一次见崇安帝时,崇安帝对他说的那番话。 崇安帝说,史今辞世前,没在原该给子孙求福荫的折子上写半个自家人,只提了一个外姓之人,钟归远。 史今上奏给崇安帝的最后一封折子上写着,归远年少经难,这些年吃苦太多,将来若有一二不周之处,恳请圣上念在此子命苦不易,多加宽宥,不要再让他吃苦。 折子送上去没几天,老太傅就没了。 而远在黔安的钟宛直到两个多月后才得着讣闻,连老人家尾七都没赶上。 钟宛一直不太敢细想这事,这会儿痛痛快快的想了下,眼泪瞬间蜿蜒而下。 郁赦被钟宛惊着了,“归远……” 钟宛苦笑着摆摆手,他本想做做样子,可一想到老太傅殿外的长跪和他仙逝前的那封折子,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钟宛怕郁赦担心,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道:我这些年辜负了许多人。之前负你良多,如今尚能补偿一二,对老师,却…… 钟宛顿了下,又写道:天人永隔,不能报答万一,如今回头看,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怕就是史老太傅了。 钟宛眼泪一下下落在桌子上,实在是写不下去了。 进城之后,所有车架要随崇安帝入宫,兜兜转转终于进了内宫后,崇安帝下了銮驾,果真特意问了问钟宛。 钟宛是被郁赦搀下车驾的。 钟宛身形高挑,但实在太瘦,被郁赦这么一扶显得愈发形销骨立,他走到崇安帝面前,勉强行礼,崇安帝看钟宛双目赤红似要滴血,叹气道,“罢了罢了,朕就是怕你忧伤过度特意问问,你……唉,别跪了,先回府吧,宣瑞的丧事朕自会让礼部好好操持,让他走的风光。” 钟宛深深的拜了拜,被郁赦扶了起来。 “回府让太医好好看看。”崇安帝似真似假的关怀了几句,看向郁赦,“子宥先留下,朕有话交代你。” 郁赦扶着钟宛,宽大的袖口下,他飞快的在钟宛手心上写了个“北”字,然后放开了他。 郁赦随崇安帝进了寝宫,崇安帝收了方才对着众人的惋惜神色,慢慢地坐了下来,“子宥,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有点不对?” 郁赦淡然道:“自然不对。” 崇安帝看郁赦,郁赦语气平静,“劫匪打劫小门小户的商贩都不一定会杀人,现在打劫到了皇家头上,反倒一个活口没留?当真英勇。” “自然,也可能是他们初始不知情,动手后迷途难返,只能灭口尽力毁灭证据,但宣瑞走前钟宛特意嘱咐了我,请我给宗人府那边带句话,让他们好生看顾,我的人也确实去看了,得知他们确实带了不少人上路后才放了心。”郁赦道,“禁卫也有,仆役也有,几十口人,会那么轻轻松松的被劫匪杀了个片甲不留吗?那劫匪得是有多少人?” 郁赦嗤笑,“百十来人的大匪帮,必然是有名号的,这样的沿路能有几个?挨个清查就是。” 崇安帝审视的看了看郁赦,见他脸上并没悲戚之色,道,“是,是得给黔安王府一个交代,钟宛出身宁王府,你就是不查,他肯定也会要个说法的,不过……” 崇安帝不动声色道,“钟宛既然不放心宣瑞独自上路,就没让你的人跟着?你的人若跟着了,是一起被杀了呢,还是……” 郁赦心中冷笑,不巧,他还真的早就防备到了这个。 “钟宛是同我交代过,但也只让我的人将宣瑞送出了城,出城之后,我的人就回来了。”郁赦坦然道,“皇上不信,可以彻查,问宗人府的有关官吏,问当日守城的官兵,看看我是不是撒谎了,是不是我动了手脚,杀了宣瑞。” 崇安帝失笑,“你这孩子,朕又没疑心你!朕不过是盼着你的人身手好些,逃了出来,告诉咱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宣瑞懦弱无能,跟旁人也没结下什么仇怨,这事儿太蹊跷了。” 郁赦不说话了,崇安帝自顾自道,“但没准,你身边真的有那么几个亲信,想为你分忧,或是听了钟宛私下的交代,偷着去了呢?所以……还是查一查吧。” 郁赦眼中闪过一抹讥讽之色,没开腔。 崇安帝当即命宫人去传话清查,转过头对郁赦宽慰道,“别多心,朕也是为了你好,万一回头真查出来是你这边的人自作主张,朕早点知道了,也能替你遮掩遮掩,别站着了,坐下,同朕等一等,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来。” 一个时辰后,宫人折回来跪下道,“回皇上,送原黔安王出京那日,郁小王爷的人确实跟着了,但出城十里后就回来了,都是郁王府别院的家将,进出城城门口都有记录的,奴才们方才查过,那十来位家将这些日子在京中都有露面,人证全有。” 崇安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摇头一笑,对郁赦道,“你看,这不就明明白白的了吗?回头万一有人说是你动了什么手脚,朕就能替你做主了。” 郁赦面若冰霜,宫人怕崇安帝下不来台,忙道,“是呢!有圣上作证,再没人敢怀疑小王爷了。” 郁赦实在不想听这些话了,忍着恶心道,“多谢皇上。” 崇安帝使了个眼色命宫人下去了,他现在对郁赦放心了,才敢同他商议,“你说……宣瑞真的死了?” 郁赦冷声道:“不清楚。” 崇安帝最烦郁赦对他不冷不热的这幅样子,心烦道,“朕查了查你又如何?你摆这幅样子做什么?若不是你一直不同朕亲近,朕会对你起疑心吗?” 崇安帝脸色也放了下来,“子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你不懂吗?” 郁赦面色如常,跪了下来,“谢主隆恩。” “你!”崇安帝气的不住捶胸口,他想让郁赦滚,但他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定,精神不济顾念不周,想要同别人商议,但身边人不是不能放心的就是不顶用的,几个儿子里,只能靠着郁赦,“罢了!起来说话。” 郁赦起身,抚了抚衣角后,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一块尸身都寻不到,无法断言宣瑞真的死了,想要个结果,只能查。” 崇安帝心道这是废话。 郁赦虽是大理寺卿,但他胡混了这么几年,也不见得真懂什么,崇安帝不抱希望道,“如何查?” “即刻下令,命自出事点沿途二百里内官道的府衙官吏自己上报,属地有几处匪寨,各个匪寨约有多少人,近一月内可有流窜。” “同他们说明,过往纵容匪徒劫掠的事一概不咎,但有敢知情不报、瞒报、谎报者,格杀勿论。” “再命自出事点沿途三百里内所有府衙官吏,纠察属地典当行,搜查近一月内收当所有财物,清点其中是否有上用、官用之物,若有收获,结合清查劫匪之情况,必有所获。” “宗室之子,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半路上,沿途官员都要追责,但纠察此事有功的官员,功劳计入当年课绩,案子查清后另有升迁。” 崇安帝一时听愣了,看着郁赦出神。 郁赦蹙眉,继续道,“皇上若觉得可行吗?” 崇安帝回神,点了点头,“很周全,但若……若这样也纠察不出什么呢?” 郁赦道,“那就说明宣瑞有可能没死,是被有心的歹人虏去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清楚。” 崇安帝心头不安,最近的事总让他有点心慌,他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巧,宣瑞不该是在这个关头突然遭了劫匪。 崇安帝抬头看了郁赦一眼,如今心头唯一一点安慰,就是他越来越觉得,郁赦并没那么荒唐。 崇安帝忍不住想,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吗? 自己这个命最硬的儿子,生来就是做皇帝的? 崇安帝看着郁赦,想着后继有人,心中稍稍舒服了些,道,“好,那就按你说的办,去安排吧,朕实在有些不舒服,想先歇一歇……” 郁赦还未起身,外面宫人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神色有异的看了看郁赦。 崇安帝本要让郁赦避退,但他身子不适,知道自己没精神再处理什么事,疲惫道,“罢了,说就是。” 宫人上前两步,脸色凝重道,“皇上,郁王爷那边……有点不对。” 崇安帝皱眉,“有何不对?” 宫人迟疑了下,低声道,“郁王爷对行刺的事始终还是不认……” “人证物证俱在,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崇安帝怒道,“他当然不认了!你们自己没旁的办法?” “可、可……”宫人情急道,“郁王爷认罪,只不认这一样,他说这些年确实做过对不起皇室的事,还有许多,如今既已进了宗人府,他愿意一一交代,皇上!” 宫人惶恐道,“郁王爷他、他这是要说什么啊?” 崇安帝脸色血色瞬间褪尽。 宫人急道,“郁王爷这边还没交代,老宗亲们就已经被惊动了!如今宗人府要请宗亲们,那边郁王爷的意思是他手里有许多人证物证,他若有万一,所有的事都会大白于天下,皇上……” 崇安帝两手突然发抖,颓然跌坐在龙椅上。 崇安帝突然想到了什么,倏然看向郁赦,哑声,“宣瑞、宣瑞……会不会,会不会是……” 郁赦表情平静,轻轻点了点头。 崇安帝声音嘶哑,咬牙切齿,“郁幕诚……” “皇上!皇上!”外面一个老太监捧着几封奏折跑了进来,神情急切,“皇上,出事了!” 崇安帝顾不上别的了,失态道,“滚出去!” 老太监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看向郁赦。 郁赦淡淡道,“皇上身体不适,寻常事一概搁置。” “不是寻常事。”老太监抖声道,“这是内阁送来的奏折,皇上,真出事了……” 崇安帝头疼欲裂,“怎么了?!又怎么了?!” 老太监急切道,“皇上,北边出事了!北狄那边出了乱子,而且,而且……” “一共就那么几个北狄兵!”崇安帝仪态尽失,低吼道,“或打或退!兵部没章法吗?内阁没脑子吗?同朕说什么?!” “不是啊皇上。”老太监带着哭腔,“一个时辰前有人来奏,说五殿下私下勾结北狄,欲助北狄王破我边境!以此为由,逼迫郁小王爷率兵出征,再诬陷郁小王爷通敌叛国!” 通敌叛国四个大字砸在了崇安帝心中,他的脑子瞬间就炸了。 这个嫁祸的路子,没人比他更熟悉了。 崇安帝听着老太监的话,想着郁幕诚要认的罪,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甚至分不清老太监说的是宣琼,还是自己。 老太监急切道,“北狄王私自送给五殿下的一封血书都被送来了!那血书虽已残破,但桩桩件件记的十分清楚,皇上,皇上?皇上!来人啊……” 崇安帝呕出了一口黑血,从龙椅上直直的跌了下来。殿中瞬间炸了锅似得乱了起来。 宫女,内侍、太医……无数人从郁赦急匆匆的身边擦肩而过,郁赦敛眸,好生藏起了眼中快意。 若不是心里还存着钟宛这一份清明,郁赦根本没法抑制住自己不在这殿中放生大笑。 时候还不到,他还需把心中癫狂藏好。 郁赦闭上眼,享受的听着众人杂乱的脚步声和崇安帝惊恐的□□。 郁赦自知自己不干净,所以七年来日日饱受折磨。 如今,这份罪果终于轮到其他人品尝一二了。第100章 崇安帝脸上泛起不详的紫色,他喉中卡着血,有出气没进气,眼看着有点不太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