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仆的好学生,学生带头弹劾老师,变成了阁下口中的君子,当年严嵩祸国殃民,我还没听说过他哪位同乡这么恶毒地攻击他,到头来,原来仆还不如严嵩。” 陈沐没走进灵堂,他是硬挤进灵堂的,除了王锡爵,其他人都不敢进,在灵堂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远远踮着脚瞧见张居正身着吉服正对着王锡爵与灵堂外一众翰林,但陈沐看不到一点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气概。 倒像是含辛茹苦所托非人。 “啊!谁推我!”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陈沐屁股一拱,状元郎沈懋学没站稳便被挤进灵堂,好像灵堂里关着洪水猛兽,感受到众人朝他望来的目光,如同触电一般地身子飞快缩了回去。 陈沐非常勉强地才让自己没笑出声。 “阁老勿怪在下衣着,皇帝召见进京,远远望见府门前一干人等闯入灵堂,连游管家都被打了,没想到一进来是翰林院的王大人,对了。”陈沐说着对张居正做出请示动作,道:“在下来给老太爷上炷香,可否?” 说实话,张居正看见陈沐牙根痒痒,自己酝酿了好半天情绪,陈沐这张脸一出来,气氛全毁了,神色只得勉强缓和,没好气道:“请便。” 得了老爷发话,早被吓得躲到一边的童仆撞着胆子奉上香烛,上香的陈沐默念几句几句,接着开口念念有词:“老太爷泉下有知,知道阁老的学生弟子、同僚大员都如此希望阁老回乡丁忧,会作何感想啊!” 张居正与王锡爵面色有异,灵堂外众翰林窃窃私语。 “这人谁啊?” “东洋大臣!” “东洋大臣?” 其实说实话,这些七品甚至从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真的不在乎陈沐这个东洋大臣,就像沈懋学敢写信斥责工部尚书一样,确实状元身份能给他带来更多底气,但他敢写信却并非因为他是状元。 互不同属才最重要。 陈沐这也一样,别说东洋,就算节制三洋的北洋,与内阁、六部有联系,但和翰林照样没关系。 这还与王锡爵不一样,内阁大臣有一个影响标准就是有过翰林院经历,必须要是天子近臣才能入阁,一旦入阁,就需要与北洋有不错的关系,这是每个即将入阁或本身就在阁中的大员明白的。 没钱什么事都做不成,如今朝廷三成银、两成粮是由海外输入,北洋撂挑子谁能舒服? 所以就连陈沐都没料到,有初生牛犊不怕虎。 沈懋学带着矜持而僵硬的笑脸拱手道:“陈帅,在下有礼了,我等前来并非无礼,实在是人命关天,求首辅网开一面,放过那极为谏言君子,何况此等人伦之情,就算陈帅也是明白的吧。若您无事……” 给陈沐下起逐客令了。 “可我觉得你们很无礼啊,一个个人伦之情挂在嘴上,却闯进别人家灵堂,当着老太爷排位,我却没见到任何人向阁老行礼。” 陈沐知道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而且未必能讲得过,这帮人各个都是进士出身,他才哪儿到哪,干脆从别的方向讲话,挑挑眉毛道:“是因为阁老要丁忧,就不是阁老了,所以不用行礼,嗯……你们还是很识时务的嘛,明白!” “我穿着官服,你们也穿着官服,红绿之间,差了七品,看见我也不行礼,又是因为什么呀?” “别行礼别行礼,诸位都是翰林,没准今后谁就是首辅,陈某还要诸位多多提携。” 陈沐没好气地转过头,撇撇嘴对张居正道:“阁老当下必是方寸大乱,否则也不至于被此等宵小之辈逼至如此,陛下要让那几位君子处以廷杖,发配边疆,在下也以为不应如此,正如王大人所言,他们只是说了自己该说的话,这是忠于职守,全是因为阁老不知道,才会有今日的处罚啊。” “怎么能去云南、九边之类的苦寒地方,还请阁老暂缓悲痛,入阁视事。” 陈沐看向张居正,道:“毕竟,那也不是帝国边疆。”第一百零五章意志 王锡爵走了,他一走,满地翰林便作鸟兽散。 他听出陈沐话里话外的意思,明白自己身后这帮翰林并非人人都单纯地想救吴中行等人。 何况有陈沐呆在张居正这,他许多话说不出口,偏偏又没有办法把陈沐赶走,再强留下去也无济于事。 不过倒是还有一点好处,虽然陈沐话里话外听起来含枪带刺,但听起来也反对吴中行等人的廷杖,只要没有廷杖,若只是罚些俸禄或罢免官职,王锡爵就并不在乎了。 廷杖,是可以把人打死的。 何况皇帝这次的意思是要在宫外的街上打廷杖,扒掉裤子挨一顿棍子。 高拱被殷士詹在脸上打了一拳,殷士詹便觉得不能再在官场待下去,若是被扒掉裤子闹市被揍一通,这比杀人还可怕。 有些人想救人是因为道义,有些人想救人则是因为兔死狐悲。 万历皇帝还没打过朝臣廷杖,上一个要挨揍的刘台是因为张居正的求情而免于惩罚,一旦皇帝开了这个头,谁知道下一个挨揍的是谁,谁又知道会不会是自己呢? “徐爵,找过你了?” 坐下来,陈沐没想到张居正最先说的,会是这句话,他点点头道:“找过,让我给他办件事,我也不知是什么事,到现在还没说。” 张居正缓缓颔首,接着又跳跃性地问道:“陈帅以为,此事仆当如何?” “给他们升官吧,都是些年轻气盛的小翰林,廷杖他们不怕,还能得名气,阁老现在放了他们就是宽宏大量,升官更是皇帝圣明。”陈沐说着转头看了张居正一眼,突然觉得挺没意思,道:“我知道说了阁老也未必会听。” “望峡州、水湖峰、麻家港,从知府缺到县令,要都齐了还能派去个总督,整个翰林院搬到亚墨利加都不嫌人多——这帮人都是人才,打残打死可惜了。” 陈沐这话说的一点都不违心,就比方说这状元郎,有明以来,姓沈的是第六十七名状元,是真正千万里挑一,或许为人是死板教条了些,但论学识、才干,智力乃至记忆力,他都不会比任何人差。 “这是害人性命。”张居正没看陈沐,口中默默地沉吟两遍:“廷杖啊,廷杖。” 说罢,他这才转过头望着陈沐,突然无端地感慨道:“如靖海伯这般,不问朝中事只领外洋事,倒比国中大臣自在许多。” 灵堂的香烛微微闪烁,陈沐看不出张居正在想什么,只是附和地宽慰道:“国中事情繁杂牵连甚广,阁老当国的辛苦,我们都是知道的。” 虽然听这话,好像是张居正有些累了,不过陈沐觉得他挺乐在其中的。 长久以来虽谈不上共事,但陈沐对张居正还是有所了解,在诸多政治斗争中他游刃有余,一方面固然是才能使然,但另一方面也是其深谙政治斗争中的借势手段。 不论被他撵出去的高拱还是这一次夺情风波,张居正看起来都有些被动,好像没做什么事情,却因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其中,只需四两拨千斤,便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上一次是李太后与冯保,这一次不但有李太后与冯保,连小万历会做什么他也知道。 就像心中有一股笃定,他坚信万历皇帝会为他出这口气。 “圣上年少,性情稍有任性,心中自有坚忍,此为好事,亦是坏事,将来如无人妥善引导,便会跋扈——靖海伯,仆,真要接受圣上的夺情?” 陈沐第一反应是不自觉地笑了,不过下一刻笑容又僵在脸上缓缓隐去。 夺情,还真未必是张居正的个人想法,但也绝对不是万历皇帝的个人意志。 因为此时此刻的万历皇帝,并不是一个拥有个人意志的皇帝,他是至高无上的紫禁城的化身。 是后宫的李太后,是东厂的冯保,自然也是皇帝,是整座紫禁城希望张居正夺情,至于万历皇帝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其实说实话,陈沐在认真思考之后之所以隐去笑意,是因为他觉得皇帝此时若是拥有独立意志的君主,很有可能夺情只是历代君主随口一说的收买人心手段。 正值贪玩年岁的皇帝指不定多希望阁老好好归乡守孝几年,能让他自由自在地玩耍呢。 “夺情,藩王外封正处关键之时,阁老对国中积弊的改革也初见成效,此时此刻,夺情对陈某有好处。”陈沐对张居正从来不会露出傲气,他只是轻轻笑着拱手道:“大多数时候,陈某的利益,与大明朝的利益一致。” “守着老太爷,陈某不敢说半句假话,阁老夺情于朝廷是有好处的。” 没有人比张居正更合适,别人在此时当国,都会讨好张居正反对派,以此来安定人心,如此一来数年改革毁于一旦,更会让朝廷再度回到从前的老样子上。 当然,除了在南洋的高拱,只不过谁都不会敢把高拱请回内阁,那位的政治主张和张居正差不多,甚至没准起初他俩的政治主张就是完全一样的,约束君权重新设立宰相制度。 但高拱的倒台吧张居正吓到,只能以旁门左道的权术来取得后宫支持。 事实上张居正诸多改革的做法中都能看到隆庆新政的影子,而隆庆新政,高拱是主要策划人。 张居正夺情带来的风波已经够大,若是让高拱回来,会造成更严重的结果。 “那靖海伯觉得,夺情对仆有好处么?” 张居正似笑非笑地问出一句他心中已有答案的话,若有所指道:“谁都能放下权力,只要不为人所害,可惜此时仆无从选择。师生反目、故友决裂,这还是并未夺情,倘若真依皇帝的意思夺情——今后天下可还有仆立足之地?” 他很清楚,夺情,自己后半辈子就毁了。 “还望阁老能暂时咽下一口气,劝导皇帝不要太过为难这些进谏的人,虽然他们说的是死板教条的废话,一旦这廷杖打下去,日后清谈邀名之风大盛,只要他们今后受到重用,随时都会演变为党争。” “朝廷此时惩罚他们,看起来阁老赢了,其实朝廷输了;不如让他们看起来赢了,放到海外做主官,时间会告诉所有人,没人能因为说几句空话大话,站在道德高地就能升官发财。” “海外能升官发财,但必须以血与汗来换取,不论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第一百零六章星辰 这次的夺情风波,很像党争,陈沐也笃定地认为这是明末党争的导火索。 人们乐于做一件,必然是因为做这件事能给他们带来莫大的好处,像是富贵险中求,这会让人付出巨大的代价,但也同样能取得巨大的收益,这才会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 几个七品翰林,靠着抨击首辅,挨上一顿毒打,赌上自己的政治生涯,便将当朝首辅拖下水。 他们有什么政治生涯?考取进士,甚至身为状元,但实际上仕途才刚刚开始,名副其实的官场小人物,数十人将来未必能有一个做到首辅之位。 这无疑是拿鸡蛋砸石头,但张居正倒台的那天,人们会想起这些碎掉的鸡蛋,居高位者为收买人心,必然会对这些人择以重用。 这是非常糟糕的风气,却让人无从选择。 朝廷的事,原本哪里有那么多的忠与奸呢? 对皇帝有利的事未必对国家有利,对国家有利的事未必对皇帝有利,还有些时候政策对商贾有利,有些时候又对百姓有利,可归结根本,天下只有这一方天下,利益也只有那么多,又怎么会对每个人都有利。 无时无刻,都在争,这是相互妥协的常态。 只不过有时身处其间的人难以避免地将个人利益也放在其中,个人利益取得多了,便成了奸。 人与人之间的攻讦,本无伤大雅,可一旦这样相同志向相同目的的人抱成团互相攻击,朝廷什么事都不必做,光去争权夺利了。 偏偏这是最危险的博弈——要么都别争,一旦争了,便是人人自危,害怕的、想改变现状的,都只能被迫加入争夺。 想生存下去,必须要保证自己是最强壮的那个。 紫禁城。 “先生真是这么想的?” 万历皇帝的军旅情结越来越重了,在陈沐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不知道小万历从哪里搞到一身军服,尽管颜色上看着不太像,但形制无疑就是陈沐设计的北洋骑兵军服的翻版。 明黄色的颜色让陈沐确定整个北洋没人敢染这个颜色,皇帝连日月袍都没穿,头上戴着笼了金丝的翼善冠,足下蹬一双金线皂靴。 因作为胸甲内衬,罩衣胸处并无衣兜,不过在罩衣下摆也就是覆盖腰胯的位置左右各有一个衣兜,穿戴甲胄时这里刚好是胸甲之下,又盖在甲裙上面,可以放些随身小物。 小万历的左侧衣兜鼓鼓囊囊,也不是塞了什么。 不过身子太小了,看上去——并不威武,反而还有点萌。 陈沐看到皇帝这幅打扮的第一刻,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这是要挨揍的吧? 看着小皇帝捧着张居正的书信询问自己,陈沐点头道:“阁老受点委屈没什么,但万不能让皇帝受委屈,朝廷始终是陛下的朝廷,不能因这件事让陛下与朝臣决裂,这有悖于阁老寄望陛下成为千载难逢明君圣主的愿望。” 小万历看着书信片刻,抬头看着陈沐道:“亚墨利加,那是靖海伯能管到的地方,对吧?” 陈沐点头道:“是,这些翰林派往那里,能为紫禁城在世界至高无上的事业增砖添瓦。” “别让他们添了,有靖海伯添就够了,像他们那样攻讦首辅,也添不出什么好瓦。”小万历还不习惯将手插在兜里,他的明黄色军服没有携行具自然也没有皮质武装带,俩手抱着腰间玉带,道:“哪儿最受罪?” 得,陈沐俩眼一白,小皇帝的思维方式很简单,就是不想让这几个人好过。 陈沐是真打算让这些进士翰林到那边教化百姓、主政一方的,不过这和皇帝的需求并不相悖,他道:“大明州的最东端望峡州,那缺个知府,可管辖苦无岛到望峡州的事务,终年苦寒,境内节制数部女真,可为北亚墨利加提供船队、辎重。” “望峡州对面的水湖峰,麻帅千人东渡,去那的路上折损近半,脚下是冻土冰原,身侧是寒山冰川,可节制三座港口与黑水靺貉群岛,地处机要,握航道咽喉。” “好,好,好!这两个地方好!”小万历喜悦极了,兴奋地拍拍手,突然凑近两步掀开衣兜让陈沐看看,对兜里道:“暹罗小厮,来给朕的靖海伯打个招呼!” 熊孩子在衣服兜里揣了只小奶猫,衣兜打开陈沐就听见长长软软的:“喵——” 万历看上去挺高兴,伸手拽拽衣服角,道:“朕听说北洋都穿这样的军服,便于上马与着甲,便命尚衣监做了一身,穿着不太习惯,不过衣兜是真不错,能带两只小厮丫头。” 哼,你再打上携行具,背上携行背包,还能再揣五只! “靖海伯,就要出征了吧?” “回陛下,只等战船辎重征调完毕,东洋军府便要启程了。” 万历小大人般地点头,沉吟着在汉白玉石阶上走了两步,这才转过身道:“朕找你来,不问别的,天上有彗星飞过,人们说这是朝廷要发生灾祸的征兆,朕以为牵强附会地说朕夺情是灾祸全然为无稽之谈。” “但东洋军府即将出征,朕很担忧——彗星,也只是星星么?” “回陛下,彗星确实也是星星,并非每次彗星出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只是有时不好的事情发生时刚好有彗星飞过,久而久之,比有了这样的说法。” 陈沐拱手对万历道:“臣此次进京,请琉璃厂帮忙打制一副天象望远镜,由于加工精度的问题,不会望得很远,但等它送进宫,陛下应当能在夜晚看见不少星星的大致模样。” “臣也不知道彗星飞过是不是真的会有灾祸发生,不过彗星那么大,天下也这么大,大洋那边的亚墨利加也一定看见了吧?陛下觉得,这会不会是彗星在提醒那些在亚墨利加争夺土地的欧罗巴人。” 欸? 一脸愁容的小万历突然愣住,过去人们认为天象都是提醒皇帝的,可陈沐这么一说——好有道理啊! 世界这么大,国家这么多,虽然咱是最大的那个,可谁又能确定这不是在提醒别人呢? 紧张的心突然就放下了,万历笑呵呵地嘱咐道:“靖海伯过去可要好好保护朕的子民,朕,朕能看星星了?” 陈沐缓缓点头,看着满是求知欲的皇帝突然有些发愁。 给你个世界舆图你就地图开疆划地球为七京,现在给你个天文望远镜……他觉得,张居正有的愁了。第一百零七章暗室 乾清宫的一间耳房缓缓开启,一身戎装的小万历神情肃穆,第一次向外人打开位于自己寝宫的私密宝库。 正如陈沐心中所猜想的事情一样,万历皇帝实际上并不是非常关心张居正夺情与否的问题,不过与他想象中不同的地方在于,万历皇帝之所以不对这件大事极其上心,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自信。 就像陈沐试着在宫中将话题从东洋舰队出海引到张居正夺情的事时,万历皇帝极为诧异地将兜里名叫‘暹罗小厮’的奶猫命亲信的年轻小宦官带走,正色道:“朕不是已经下诏了,老师不能离开,谁再多言,一起升到亚墨利加做官!” 耳房位置隐蔽,与东暖阁互通,小门仅容万历这么高的人通过,平日里被厚重高大的书架遮挡,推开书架才能发现别有洞天。 “国家国家,先有国再有家,朕更喜欢靖海伯挂在嘴边的帝国,不过老师不太喜欢。”万历皇帝说着微微让开乾清宫内通向耳房的书架,对陈沐道:“靖海伯是不是看着眼熟?” 原本就不算大的室中又被屏风与高至殿顶的书架隔开,另一边有耳房正门通向殿外,这一边则被隐蔽得极好。 内里情形一时还看不清,陈沐转头向小万历看了一眼,就见他嗖地一下便通过书架窜进黑咕隆咚的室内,抬脚踢了书架旁不知哪个位置,几盏琉璃灯照亮狭小的空间。 起初陈沐以为这只是小孩子的秘密基地,直至琉璃灯亮起,他才知道内有乾坤。 他眨眨眼,看看耳房室内陈设,又不敢置信地望向万历皇帝。 墙角放着一具来自意大利米兰风格的骑士板甲,头盔上扣着葡萄牙的黑檐软帽,帽子上还插着两支鸟毛。 侧墙角挂着涂赤漆绘明字的筝型盾,墙上兵器架悬各式鸟铳、欧式剑、倭刀以及戚家刀,屋子正中间有一方巨大沙盘,简略堆出大明,不,这不能说是大明,基本上是中华帝国故有影响圈,北方的蒙古、西南的暹罗,都在图上。 正中墙壁上挂着世界舆图、南洋舆图等几幅图卷,用的都是卷轴下拉回缩的手段,尤其另一侧边墙壁上还挂着一副肖像图,图上是万历皇帝身着包括龙纹胸甲、尖顶盔枪六瓣甲神盔及甲裙等全套武具,一身戎装地按剑而立。 这种陈设方式陈沐不能再眼熟了,让他傻眼——绝对不会有错,这是他家! 南洋卫港那个家,里里外外都是兄长白静臣按他的喜好给张罗的,几乎原封不动地被搬到象征至高无上权柄的紫禁城里,就在这与皇帝寝宫相通并不起眼的耳房中。 那副傻乎乎的画像,小万历跟他家里那副不太像自己的画像就连动作、姿势都一样! “这……” 陈沐用眼神请示万历后,两手以一种小心谨慎的别扭姿势把墙壁上悬的鸟铳端起,看着铳床上的木刻上漆铭文——‘嘉靖四十六年春,清城千户所关元固制’,铳身有两道刻痕,握柄上则是一板一眼的‘沐’字。 没错了,这就是他的铳,天底下不会有第二杆,这是付元拿银子跟当时清远一个王姓总旗换来的旧铳,由关元固重新制作铳床,那时他还有另外一杆倭铳,两杆铳随他参与了守卫清城千户所之战,尤其显眼的是上面标注嘉靖四十六年春的铭文是错的。 实际上那时候是隆庆元年,只不过清城地处偏远,未能及时收到先帝驾崩新皇改元的消息。 他还以为是仿制的呢!闹半天小皇帝派人把他家搬过来了,这算皇帝绕过朝廷私自抄了帝国重臣的家吧? 这不是传给后辈的古董,这是要跟着老子下葬的文物啊,想想吧,将来有朝一日,名留青史开外洋明朝重臣墓葬被考古挖掘,取出亲手用过的鸟铳,而且铭文还是错版,见证陈某人从小兵到将军传奇故事的重要道具,这将来是要搁在国家博物馆里的啊! 你,你就这么给弄到紫禁城里来了? 小皇帝这会儿可没有做强盗的觉悟,叉着腰可骄傲了,一扬下巴道:“在靖海伯儿子周岁时,朕派王安去你家送个小礼物,在南洋卫扑了个空,又乘船去南洋军府卫岛,回来王安说你府邸陈设非常别致,有这样醉心军事的大臣是朝廷之福。” “朕听说你那南洋卫港的府邸也没人,这些物件回头都该坏了,便大发善心,赐你这些没用的武具有个好着落——搬到朕家里来。” “将来等朕亲政,就把它们都放到国库,帮你保养着。” 得了,也不用接着看下去了,那板甲肯定也是在印度果阿造的那套,戚家刀是王如龙送的,倭刀则是战利斩获,还有另一边放的倭铁甲。 陈沐听着小皇帝这套说辞,眼睛瞟向筝型盾上那原本该是陈字如今却明显经过新的上漆处理涂绘‘明’字——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这肯定成小皇帝的私人宝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