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家港正举办一场葬礼,由麻贵亲自送葬。 事情的起因是陈沐任北洋大臣后派人搜寻麻贵,要他继续进行自己的使命,搜寻队沿他们在水湖峰留下的足迹一路南寻,找到他们后留下一些物资并交付过去永乐年间对东方有记载的地图。 地图的名字是《天下诸番识贡图》,成图于永乐十六年,陈沐自己对这幅图关于东面的记载都存疑,图上说那边有野牛背似骆驼,要么说北亚墨利加土人多习骑射,不过多少能给麻贵创造一点可能,便派人给麻总兵送去了。 地图上位置标注不清,当年的制图水平还不比现在,麻贵将信将疑地派五个女真旗军骑着马和鹿去往东北方寻找野牛、马匹,野马真的找到了,长得像小驴背上无力不能驮人。 野牛虽然也真找到了,但活着回来被吓破胆的两个旗军一口咬定他们没找到野牛,说那是身长丈余背生厚肉的妖怪,说亚念人让他们在这里定居就是阴谋,要让妖怪杀了他们。 一只妖怪身中数铳还未倒下,十几头妖怪铆足了劲轰踏而来,两个旗军骑马跑得快,另外三个骑鹿的跑得慢,被撞死后又被踏得血肉模糊。 后来麻贵再派人去带回尸首,一个百户队走了整整八天,又在原地搜寻数日,找到了冻硬的尸体,并在不远处寻找到那头血流尽的野牛尸体,一路再回来则花了更长时间——那头巨大的野牛太重了。 棺木入土,麻贵立在坟前拜了拜,这才皱着眉头带人去看旗军带回的牛尸,他们已经习惯了生死离别,尤其在登陆北亚墨利加后,有人饿死有人冻死,有人落入泥沼有人入海淹死,但这是头一次有人被牲畜撞死。 他手上的人越来越少了,除了北亚墨利加西部沿海的四个使鹿部中驻扎的几个小旗旗军外,他的部下只剩二百七十三人,暂时定居在这座以他的姓氏命名的港口中。 像国中那些城池的规划一样,这座海港城池麻家港此时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围墙,是用当地砍伐的木料扎成的。除了三个用于堆放货物的仓库,中间靠近海滩是空出的校场,两侧则是划定街坊,眼下仅搭出两条街的土木屋,暂时用树叶、泥土与木板铺盖,看上去很是简陋。 不过麻贵已在城北建起烧瓦地,很快他们就能有足够的瓦片来防止屋顶漏水。 野牛的尸体被放在校场上,周围聚了几圈旗军,人们只敢远远看着却不敢离近触摸,生怕这头庞然大物再活过来冲撞杀人。 麻锦推开众人,踢了牛头一脚,拿着量尺自牛尾比起,一尺一尺算过去,转头对麻贵道:“体长十尺三寸,肩高六尺九寸,被这东西撞一下谁都别想活命——那些亚念人让我们到这来,是不安好心。” “呵,我只看到一块重数千斤食物。”麻贵对此满不在乎,他走上前去想要提起牛腿,却也只能提起一条牛腿,松下拍了拍手道:“把皮扒了剁掉,冻了一个多月估计是不能吃了,但可以好好称称这东西到底多少斤,说到底这只是牛而已。” “北洋的船可以直达麻家港,算算时间,这个月就会有新的船队过来,他们会运来牛、羊、马、布匹和工匠,口粮种粮,还有更多旗军,我会再写信向陈帅要些一斤佛朗机炮,不用担心,这些大牛只能是活靶子。” “过了年,万历四年是个好年头,我们能开垦自己的田地,能豢养自己的牲畜,留在亚念部落的旗军也该教会几个能说汉话的土人了,跟他们做些买卖互通有无,更多的人手更大的土地,麻家港只是个开始,明年,我们继续向东进发!”第七十三章美食 麻家港的新一天,从被冻醒开始。 十一月初六,拂晓。 天刚蒙蒙亮,麻贵裹厚实的白熊皮大袄走出屋舍,提着油灯两眼通红地打了个哈欠,在空气中吐出第一道白气。 过去他以为人只有生老病死是不因身份与财富改变的,北亚墨利加证明了还有寒冷与饥饿,这不管富贵让人穿上多厚的裘袍、无论旗军还是将军。 没吃饱肚子都会咕咕叫,睡着了都会被冻醒好几次。 他数着自己昨夜蜷缩着被冻醒的次数,最终放弃了统计……在有意识或无意识的睡眠中似乎始终不得安宁,这令他确认好像同前夜的睡眠一样,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远征军已经没几个人还穿胸甲了,他们普遍只在毛皮大袄里穿一件锁甲,因为穿得太厚使行动困难,身体已不能承担沉重的甲胄。 校场上白茫茫一片,下了两天的雪似乎已经小了,麻贵从屋门外兵器架上取过长刀,刀柄扎入积雪探出台阶所在,这才一脚深一脚浅地漫步在逾尺深的积雪中,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直通校场中央悬挂的蒙皮大鼓。 鼓是老鼓,上面的蒙皮却是登陆北亚墨利加后新换的第三张,音色不像过去国中做的那么低沉,但勉强能用。 敲了三通鼓,旗军纷纷缓慢而迟钝地从各处屋舍中走出,不必将官下令便各自拿起工具铲雪,这是他们每天必做的工作,为了不让校场与街道凝冰,他们昨天铲了一上午,中午才开始做伐木、搬运之类的工作,傍晚回来麻家港又被一层厚厚的雪覆盖,又忙了一晚上。 享受质量极差的睡眠之后,早上起来还要扫雪——这其实已经是不错的情况了,这次的雪下得不算太大,上个月有一天早上出门,夜里下了半人高的雪,许多旗军被困在木屋里,最后从壁炉的烟囱里爬出来,在那之后屋门被他们改为向内开。 “等北洋再送人来,我要把屋子都拆掉,现在两三个人住一个屋子太不方便,还是要像在水湖峰时一样,十几个人住一个大屋,每个屋子门外修回廊、门向内开,都要有壁炉和烟道。” “屋子可以分散一点,在渔场、农场、林场、石场、牧场、港口、泥场、烧瓦厂各盖几处,再规划几条路,减少旗军无用劳作。” 麻贵没有参与扫雪,向部下两个书吏吩咐着,他并不总是这样体现自己的特权,在大多数时候,他会和旗军一同劳作,因为除了劳作实在找不出更加有意义,能让身体热起来的事情了。 俗话说习武之人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但直隶的节气在这边行不通,尽管麻贵对天象只是略懂,但显然这十月就入冬了,四月才出冬,或许要冬练十八九。 其实这已经让旗军感到非常幸福了,至少这的冬天才六个月,水湖峰可是有九个月冬天呢。 同文吏军匠重新规划了新的麻家港,麻贵去看望偷吃了野牛肉生病的两个旗军,身形庞大的野牛被切割称重后得到一千九百七十斤的重量,巨大的肉量颜色异常好看,尽管麻贵为旗军安全下令不要食用,拿去让驯养的白熊吃,但还是有几个旗军同大白熊抢食,更少的人闹了肚子。 自己不会给主人捕猎,不套笼头就要咬人,骑着又不舒服,还得整天琢磨给它弄吃的——麻贵也不清楚到底是他在驯养大白熊,还是大白熊在驯养他。 不过麻贵并未责罚他们,对饥一顿饱一顿长时间迁徙中没有稳定食物来源的旗军而言,看到上好的食物被浪费是很难接受的事,别说他们了,就是麻贵自己都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在饱腹与安全的权衡中放弃那些肉食。 所以当麻贵去探望病号时,坐了半晌都没有开口,只是听着病号一再承认自己的错误,希望主将不要因此惩罚他们。 等他们说完,正襟危坐的麻总兵才舔了舔嘴唇,问道:“好吃吗?” 病号旗军:“诶?” “责罚还是要责罚的,但一直想问,那个野牛肉,好吃吗。”麻贵十分认真,面上带着对肉食的强烈向往与探究精神:“那个肉它很红,看上去精瘦摸起来软嫩,你们怎么吃的,是偷了油煎炸,还是壁炉里放在石板上炙烤,该不会是清水煮的吧,缺少香料吃起来会不会太寡淡无味?” “不不不,将军!只要放点盐,还向锅里丢了两根树枝,煮起来极香!比白熊肉好吃多了!” 拉肚子拉得脸色发白裹在大袄里的病号旗军提起这个似乎病都好了,眉飞色舞道:“要是有点油就更好了,将军,我们应该在农场种点油菜,这个牛它身上肥肉太少,虽然……还请将军责罚!” “喔!油菜,对,我们需要大锯、锤子、油菜,不,海里的鲑鱼很肥啊!” 麻贵没理会旗军话说一半突然拜倒在榻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们还偷吃白熊肉!” 可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就满满都是羡慕呢? 他皱眉道:“你们听着啊,作为责罚,等你俩病好,跟着渔兵去捕鱼,瘦的鱼肉我们吃掉,肥的鱼肉,你俩想办法把它弄成鱼油。”麻贵用鼻子深吸口气,脸上不知怎么浮起些壮志未酬的神色,道:“等风雪天过去,猎兵把野牛打回来,你们要让所有兄弟吃上鱼油煎牛肉!” 俩病号一听,这哪儿是责罚啊,这他娘不是又有鱼肉吃了吗? 连忙再度伏倒高声拜谢。 麻贵魁梧的身形立起,只看二人表情就知道他们心里又想的是什么,他轻轻摆手,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肃容感慨:“都饿啊,不只是你们,每个人都饱受冻饿之苦,麻某深知饿得腹痛是何滋味,又怎会不准你们吃食,只是上千军兵,只有你们了,不能再有人死掉,不论是贪嘴还是军法。” “带着最好的铠甲与兵器,训练最好的士卒,驾驭最好的战船与最优秀的火炮,谁都没想到会有这般遭逢。” “朝廷与麻某,都把这场远征……想得太简单了!” 麻贵走出病号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编写书籍,其实只是几十张纸的小薄本,大致介绍了他们所经过地区的气候、部族、地形,附着测绘出的沿岸标注出林场、渔场、山石、可食果子,最重要的是有远征军使用到与缺少的一应器具及遇到的种种难题。 以及麻贵对此次东征的失败承认,在书里,他极力向陈沐与朝廷建议,重新组建第二次远征军,以数十甚至上百个百户规模小船队,携带兵甲外各式生活物资,在黑水靺鞨群岛南部沿海能种植春麦的土地登陆,兴建一座座小镇,用船将他们联系起来一同东进。 在这册用掰弯的铁钉装订在一起的薄本封面,是麻贵用炭笔写就的几个大字——《斩棘录》 “船!” 木门猛然被推开,亲兵撑着膝盖喊声与寒风一同灌进室中,他的手臂遥遥向身后港口指着,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大口呼吸数次深深咽下口水湿润喉咙,这才干脆地拜倒道:“将军,船队来了!”第七十四章黑牙 先是一条双桅福船缓缓靠近港口,停泊在麻家港西面内河中,船上走下几个身着棉甲的相识面孔,是麻贵远行时留在望峡州、黑水靺鞨群岛的旗军。 领航船靠岸没多久,十四艘漆黑红带鱼眼的双桅福船缓缓近港,五艘五百料鲨船在千料战船的率领下紧随其后抵达。 大船上军兵赤衣赤袄,为首宦官披外绣红绸的狐裘大袍立在船头,远远审视着这座不大,一眼就能看干净的船港,气候寒冷看上去兵力不多,人人穿鹿皮熊皮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毛皮大袄,看上去像女真人多过汉人。 可以说分外寒酸了,但宦官却不由自主地张口露出释怀的笑容——他沿途经过许多地方,看惯了黑水靺鞨女真的冰屋、水湖峰简陋的望楼,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远征军将士垒出寨墙、修建屋舍,甚至看上去他们还准备开垦土地,他们真的还活着,而且活得越来越好了,这难道还不值得开心的露出笑容吗? 不! 陈矩意识到自己张开口的傻笑会露出小时候吃糖吃坏的黑牙,立即矜持地抿上嘴巴,只留下嘴角浅浅的笑意,缓缓颔首点头。 在簇拥过来的东征军中,陈矩发现了麻贵高大的身影,身上没有丝毫装饰,就像那些裹得密不透风的旗军一样,服制上唯一区别在于旗军都是棕色或杂色毛皮的大袄,只有麻贵身上大袄尽为雪白,在人群中非常显眼。 早已搭建好的栈桥不足以供庞大船队停靠,八艘战船分别停泊近海,放下小船往来接应兵员,陈矩所在座船先停泊桥旁,待他下船,随船旗军开始搬运货物。 “在下御马监提督太监陈矩,奉皇命九月十三自北京启程,辗转经天津、虾夷卫、苦兀岛、四千里百户所至北亚墨利加,向将军及诸位东征勇士传话,交接一应辎重。” 陈矩说到这顿了顿,给众人接听皇命拜倒的机会,以尽量洪亮的嗓音道:“皇帝知诸君辛苦,特赐塞外板升田地与诸君宗族,不论蒙汉女真朝鲜,一视同仁——板升,今是大明国土矣!” 板升土地? 麻贵与麻锦等人原本听见皇帝知道他们的辛苦脸上刚浮出的感激笑容还未扬起,又立刻僵住,这对女真、朝鲜兵听起来是赏赐,但对汉人与蒙古人好像是惩罚,尤其他们这支远征军所剩不多的军官可都是万全等地入宣府讲武堂的出身,他们太知道板升是什么地方了。 那是塞外,没有长城保护的塞外啊! “这,还请督公示下,板升?”陈矩宣读皇命,即使是麻贵也要拜倒听命,此时抬头满面难以置信的神色,带着极大的不甘问道:“我等奉皇命披荆斩棘,死者十七,数以音讯隔绝,麻某连追封都受了一次,陛,陛下将我等宗族迁至板升?” “诸位请起,此事说来话长,还请稍安勿躁。也就是今年的事儿,咱给诸位细说,这真是陛下感念诸位胼手胝足忠诚勇敢而给予了不得的赏赐。” 陈矩正色说罢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寒颤,这不是到这才感觉冷的,从苦兀岛航行往四千里时他的秋天就结束了,他只是在想怎么把时局的变幻向这些离家两年余的远征将士说清楚。 他清清嗓子,道:“近些年北疆将帅正值青黄不接,塞北看我边将年轻,以为软弱可欺。今年初,俺答向皇帝索要封赏,还威胁若不给封赏便要兵戎相见,一时间塞外各部汹汹,大有再兴兵祸之意。” 麻贵瞪大眼睛骂道:“欺人太甚,麻某可以出战!乘船回去便战!” “将军不必性急,陛下没有办法,只能请宣府讲武堂任职讲师安享晚年的马帅任镇朔将军,马帅上任整顿兵马两月,率骑兵出塞于板升、塞内于宣府郊外,多次游猎。” 说到游猎二字,陈矩面上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道:“塞外各部皆传‘马太师归也’,各部偃旗息鼓,俺答派骑手扣关至京师奉表谢罪,痛悔前过,一场兵祸消弭无形,爱出歪主意的东洋陈大帅向朝廷传信,说皇帝知道俺答是受奸人蛊惑,这次不惩罚他,但要他交出蛊惑他的奸贼,并收其部,遣其部众充军役,并割取板升三百里以示惩戒。” “咱爷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俺答不但同意,还特痛快地将两个被封为指挥使的部落首领交送口市,咱出海时,俺答正与马帅商议交多少人充军役呢。” 陈矩对上麻锦等人不可置信的眼神,道:“朝廷在塞外设了板升卫,除军田外,划出五万亩田地分给东征将士家眷,作为诸君受苦的慰劳——此地太过严寒,南方收降作乱之民尚未过苦兀岛就会冻伤冻死,因此一直在向新明派遣,并未给麻将军增派人手。” “此次咱押送北方诸地招募旗军七百,各行工匠二百九十,锯、锤、斧、铲、锄等工具两千七百有奇,铁、铜、锡、铅等物四万余斤,诸类药物无算,用于贸易的棉布九万八千匹,还有麻将军最需要的东西。” 陈矩脸上浮起笑容,一不小心又把黑牙露出来,连忙抿嘴,继续矜持地说道:“东洋陈帅在天津北洋开了被服厂,为东征军置备加厚棉被棉褥两千四百床,新式军服棉衣两千四百套,这是筹备辎重的陈帅送来的书信,然后……” 东征军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个差不多,依然没感觉到将板升五万亩地赐给他们是多大的善举,要是在长城以南任何地方都好,可偏偏是在长城以北,这让他们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不过听说马芳如今又当上宣府总兵,到底还是让人放心的。 麻贵他们都是马芳旧部,深知那是唯一一个能带明军骑兵踹蒙古大营的老将军,对他充满了信任,而且最让他们开心的是,在北亚墨利加,他们所需要的大多补给都随陈矩的到来得到补充,这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等到田地开垦,得到种植的收成——他们很可能会想办法把家人接过来。 人在哪,地在哪,家就在哪。 青年宦官对麻贵及一众将士眨眨眼,看众人什么都不说,只等着他发话,他只好开口问道:“能不能给碗热水,让咱们进屋暖和暖和?对了,皇帝想见见亚念人,咱下次过来应当是六月,希望麻将军能请各地部落的首领乘船至北京进贡,陛下命二十四衙门制了牌旗,来赏赐他们。”第七十五章大王 远在北亚墨利加的麻贵根本无从想象他成了一个多么有名的人,在跨海连洋的土地上,他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近年来随南洋出版印刷的繁荣,由南至北带动起非凡的市井文化,几十个受陈府豢养的潦倒小说家孜孜不倦地写着一个又一个出海人物英雄志。 这些英雄志难登大雅之堂,不受主流文化认同,但别管市井的走卒贩夫还是身份尊贵的官员学士,都看过——区别只在于是不是喜欢与人分享。 “这个麻贵厉害啊,在那么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于朝中都死了一次,还能立定跟脚,最新一期英雄志说朝廷已经得知他们的去向,派出船队去搜寻,了不得——不过亚墨利加是不是比咱这儿大?”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是新明岛西北,端着酒壶提着生肉喂野狗的杨兆龙,他没有看书,也不看书,英雄志的内容都是立在旁边的播州伴读捧着书一字一字读给他的。 播州人在新明登陆的环境其实要说,比麻贵登陆的亚墨利加好不到哪里去,这无常的气候是另一个极端,贫瘠的土地开垦出田地收成也不好,原本还能多开垦些土地,但随着杨兆龙派出的探路者越往南走,土地便越贫瘠,沿着每一条河流终点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漠与戈壁。 即使是潦草生着绿树的地方,土地也都是干燥黄色,完全没有新明北方那些邻居群岛上热带林地来得绿意盎然。 形式难到这个地方也就算了,还到处是蛇,动不动路上还有长得超级健壮的有袋大兔子上来见人就干,赤手空拳还真打不过它。 但杨兆龙在新明岛就有一点好,交通便利。 从杨来湾起航向西北,十日可达唐民岛、三十日至苏禄,海盗都跟着林阿凤去祸害马六甲以西,哪怕盘踞在唐民岛上那些海盗也在林道乾部下乖乖得不再生事,海域航行非常安全,商路繁荣环境上比北亚墨利加那不毛之地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就是一年到头温度差不多,让杨兆龙挺想念四季分明的中土。 杨来湾的人越来越多了,起初只是杨兆龙带来的播州几百户人家,后来收拢了周遭几个小部落,让户下百姓数量达到三千,但那些部落依然保持着靠两条腿游牧的方式活着,偶尔走到杨来湾歇息,大家都认同杨兆龙是这片土地的大王,顶礼膜拜。 没有任何贸易关系,似乎是缺少敌人的原因,这的部落看起来比云贵川山地的部落要友好太多,晃晃悠悠到杨来湾,就把自己路上拾来的好东西献给他,长相奇怪的树枝、造型诡异的石头、宰杀动物的骨头,有时候披在身上的毛皮嫌热了也干脆送给杨兆龙。 杨兆龙起初以为这种关系是不固定的贸易,但他总发现这的土人在‘贸易’之后会忘记把自己给他们的货物拿走,还得派人追着赶着把东西塞给他们,他才反应过来,这是馈赠。 他一直不知道这种好感究竟从何而来,直到当地的几个土人在他这学了半年多言语,能把汉话说清之后才告诉他,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很厉害,带领巨大的部落生活在拥有水源的林地区域,穿奇怪的服饰,能驯服十几条大狗,大家都很羡慕,还觉得他是神仙,所以偶尔过来看一看他死了没有。 不游牧还能活着的人——这很奇怪。 长久的互相馈赠中,杨兆龙有点明白大明天子对朝贡的感受,就是这些奇怪的树枝、诡异的石头、动物的骨头和披在身上的毛皮,被人揣着满腔善意献给自己,可实际上没有丝毫用处。 等陈沐派人把都掌蛮送到新明,他们开垦的田地不够用了,在漫长海岸线上,他们的船队找到一处处绿地,可绿地向内陆行走短则十几里、长则上百里之后,便都是荒漠与戈壁,根本不可能养活上万人。 第一批都掌蛮几千人被分到杨来湾附近沿海各个山谷、林地,去开垦耕作,相互之间都被荒漠隔开不得沟通,占据长达三百里的海岸线。 有的地方有林场、有的地方有石山、有的地方能种菜、有的地方能打猎、有的地方能畜牧,两艘贸易大福船在这片海域往来航行,整天自己跟自己贸易。 紧跟着马尼拉又送来大量六畜,急得杨兆龙直跳,“老子连人都养不活了,还能养这么多畜生?我姐夫要再送一大堆都掌蛮来,他小舅子立马就饿死在这儿!” 至于陈沐要求他寻找的矿山,依然没有半点着落,整整一年杨兆龙都忙于养活自己养活部下,在这块风景壮丽但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的新大陆上,他们想养活自己就已经费劲力气,根本无力向内陆探寻,寻找矿山更是无从说起。 用了接近两年的时间,他们才刚刚能够用在这里砍伐的树木与鱼类等收入同贸易船队换回生活必需品,仅仅保证收支平衡。 在杨兆龙说出这句话之后的第三个月,一支船队送来北方陈沐的书信,给杨兆龙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姐夫就那么相信这有矿山,还数量巨大,务必找到?” 杨兆龙颇为烦躁地抱怨,吩咐着四个侍女收拾着他的行李。 “衣服表里要准备四套,那副有南洋军府铭刻的胸甲和笠盔拿出来等等我要船,剑,剑估计用不上,拿一柄匕首防身吧,要那只印度花纹钢的。” 几个婢女收拾衣物,杨兆龙立在屋里将手臂张开,便闭上眼等着铠甲自己穿戴到身上。 先是叠铁片皮制的甲裙围在圆领锦缎绯袍外,带着南洋扣的宽条牛皮带在双肩交叉回到腰上扣好,随后胸甲一前一后合在身上,后部稍长的甲片刚好盖住后腰,正面则稍短露出腰间皮带上两排火药筒。 耷在胸前的护喉也被带起扣好,将脖颈与下巴护得严严实实,胳膊上的钢臂缚也被束好,最后是带布面锁甲帘的笠盔。 这些武具被婢女熟练地穿戴在杨兆龙身上,他这才重新睁开眼,接过递到手边的匕首,自桌案上抓过转轮燧发鸟铳一左一右收于腰间,端起沉重的神木杀将铳。 仅仅顾盼自雄片刻,杨兆龙放下重铳将两个年轻貌美的婢女一左一右揽在怀里挨个亲了一口,这才咧嘴笑道:“还是有你们在最舒心呀,带上咱们的餐具茶具,我们去探险!”第七十六章红土 探险是个新词,反正杨兆龙是从陈沐的信里看见的,这个词一听就很刺激。 抱怨归抱怨,抱怨完了杨兆龙还是要执行,一来是陈沐一口咬定新明有足以改变天下的矿山,还要再派更多的人到新明岛,杨兆龙小胳膊哪里拗得过大腿;二来,则是杨兆龙自己的原因。 在土司家族,能够继承土司的只有长子,因此不但要接受家学对统治地方的教育,还要去往北京国子监学习忠于帝国的教育,但作为次子的杨兆龙就不一样了。 他也要学习很多知识,从如何率领军队到如何统治百姓,但他要学最重要的一点并非领导,而是服从。 就是听话。 在这样一个家族里,通常次子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学水西安氏兄弟相争,弄死大哥二弟就能当大哥,要么就老老实实一辈子听兄长的话,指哪儿打哪让宗族更强大。 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杨兆龙给自己找了另外一条路,但其实殊途同归,无非过去听兄长杨应龙的话,如今听姐夫陈沐的话。 陈沐给他的建议是,准备二百人一年粮食,沿岸环游新明岛,重新寻找适合居住的地方——在给陈沐送信的船队中,留下十二艘满载水粮的福船,两个来自海军讲武堂的毕业学员陪同测绘地图作指引,一切准备就绪,拎包就能上船。 甚至连后顾之忧都帮杨兆龙解除了,船队还有南洋大臣高拱派来的三甲同进士出身的文官,名叫李化龙。 陈沐可没想到调过来的是李化龙,他只是给高拱写信希望南洋大臣能从南洋任职的知府、县官中选出一人出任新明,代杨兆龙治理百姓,兴许是高拱觉得二人名字合适吧,便将已于吕宋任三岛知县一年的李化龙调了过来。 杨兆龙换好衣物穿戴甲胄,婢女左右跟从、苗人武弁抬着箱子,被簇拥着走出钉南洋军府下发‘杨来湾卫衙’牌匾的屋子,便见一人带一名武士等在外面。 其人年不过二十出头,嘴边刚蓄起短须,额头宽大脸颊有肉,腰板挺直神态自信,足蹬黑靴身着青官袍,头戴乌纱此时正攥一卷书向远处未曾见过的奇景看着。 听见耳边异响,转过头看见杨兆龙前呼后拥地出衙门眼中闪过些许异色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转瞬神态恢复平常,微微拱手,道:“在下李化龙,暂任杨来湾知县。” “好年轻啊!” 杨兆龙脸上带着轻佻的笑对身旁婢女说着,笑过了才对李化龙拱拱手,道:“虽然你很年轻,但不用担心,杨来湾很好治理,大家都忙着吃饱饭,既没有进攻咱的敌人,也没有好去抢夺的地方,治理这里不难,安心住下。” 在他眼中,七品知县与寻常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在他老家,长官司正六品长官就是个跑腿儿上贡的。 也就是看李化龙年纪轻轻,这才出言安慰几句,在杨兆龙心里,自己这已经是礼贤下士了。 他并不知道,在另一个时空的二十二年后,他的兄长率领播州反叛肆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那时已历任辽东巡抚、兵部侍郎,被朝廷启用为三省总督四川巡抚,将播州杨氏一举拔除。 眼前,李化龙没半点谄媚,拱手道:“在下任职南洋,分内之事自会尽力而为,还望指挥能费些时间,将杨来机要事务与我明白。” 李化龙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看东洋大臣这小舅子一副带着小妾家丁出门踏青的样子,觉得不靠谱。 巧的是,杨兆龙也觉得李化龙太年轻不靠谱。 “无妨,此次航程两三万里,再加上测绘地图探查沿海地势,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杨某定是要给你交代清楚,去港口的路很长,送送我,边走边说。” 李化龙抬眼看了看二里外的港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杨兆龙突然对婢女说了句什么,婢女小步走回卫衙,他才说道:“给你拿份现在的杨来湾地图,向东最远到八十七里,那有高山,我试着爬过,没爬上去,又懒得绕,你可以爬上去看看。” “向西南有二百多里,沿岸四千多百姓居住,有捕鱼的有伐木的,还有种菜种粮的,不过这土不好,虽然是红色,但红土只有一铲子厚,下头石头倒有近丈厚,不过这边好打井,挖七八尺就能打出水来。” “所以这边种食儿很难,能长粮食的地不多,倒适合长草,可以建牧场,养牛养羊养马都行。” 正说着,婢女已将地图拿出来,其实就一张纸,还没幅画大,画着一个‘T’字型区域,标注着海岸线上的都掌人聚落与向南延伸的探出地形,杨兆龙道:“那是我走过的地方,往南走了四百里,南边很漂亮,会经过一小片草原,虽然看上去很大,都是红土地,但更远的地方其实是大漠,红土大漠,没见过吧?你要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