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公皱起眉头,手未自刀柄松开:“闽广、南洋军府,你非日人?” “在下本名杨策,世袭福州府镇东卫百户,为海军讲武堂一期战船科天子门生,毕业后曾领吕宋左卫南千户,隶邵指挥使军中,参与平定缅甸宣慰司。” 林凤抬起手来止住杨七,现在是杨策了,止住他继续说下去的话头,皱眉以审慎的目光将其从头到脚看个干净。 赤脚心用棉布行缠裹着一直缠到小腿肚上,大拇指与其余四指即使光着依然自然分开,是穿惯了草鞋木屐的倭子脚没错。 再看行缠与高高卷起的裤腿,既为涉水步行容易,也为保护脚心并防滑,这也是老练海寇必定知晓的技巧。 至于腰上缠着用作腰带的厚布绳林凤看不出什么特别,但倭寇浪人都兴这样带刀,因为他们的刀大多没法直接挂在腰间。 往上的衬衣是从葡夷那抢来的,领口还有没洗净的血迹,百户出身的天子门生会穿这个? 更别说他还把头发剃了。 庄公望向杨策的眼神非常失望,手掌依然握着刀柄,但稍稍放松警惕跪坐下去,道:“我等皆为海寇,你本不必借陈帅名号抬高自己,我是想让你做船长的,又何必如此?” 在这个来自日本的海盗头目看来,手下寄予厚望的炮手长在说谎。 作为大明帝国培养海军的最高学府,每一名毕业生员都会依照成绩分配至军中,纵然有些官职未必适合他们,但绝不会有任何一个讲武堂学员流浪在外,更别说跑到他们这些海盗手下了。 何况杨策所说,他被南洋军府与闽广两省通缉——海军讲武堂学员是如今东洋大帅的心头肉,那位连他们这些海盗与倭寇都能包容,有什么可能去下令通缉自己的学员?难不成他屠城了? “千真万确,在下远离南洋才敢向二位首领坦白,即使再愚蠢也不至于在此事上造假,镇东卫百户的事但凡寻得明商一问便知。” 没有意想中的惊慌,杨策轻轻摇头,道:“在讲武堂主修战船,辅修火炮,兼习倭、西两国番语,白古一战,首级功十八、部下取首五百余,若能捱到战功赏赐发下,镇守缅甸的三卫指挥本该有我一个。” “被通缉后,躲过同僚追杀,却因战时烧了头发被沿海巡洋渔民当倭寇追捕,只好夺小船逃到唐民岛,索性真扮了倭寇。” 听他说到这,林凤心里已信了三分,诧异并带着好奇,探手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教军府同二省通缉?” “鬼迷心窍,在马六甲巡洋时收下两名葡姬放一艘商船过关,商船上运了镇朔将军。” “就因此事?”庄公比谁都知道杨策的才能,如果事情真像杨策所说,他足可胜过十门镇朔将军,“就因此事便遭二省通缉,陈帅、邵将军,没有为你作保?” 杨策缓缓摇头,面露释怀道:“高公初掌南洋,根本未给在下辩驳机会,依陈帅军令严行正法,在下是第一个,谁求情都没用,依罪押至军府岛铳毙,这才潜逃。” 林凤却没有同庄公露出一样惋惜神色,他只是抬掌问道:“那炮,可运出海关?” 杨策摇头,真运出去他也不会被通缉了:“算算时间,在马六甲礁石上已经风干了。” “高拱办你不冤。” 林阿凤起身抬手大笑,拍手道:“他免除个祸患,林某也得一员大将,除了炮术、射术,你都会些什么,海军讲武堂都教些什么,跟我讲讲。” “地理天象、地形测绘、筑城卫生、行军辎重,自然还有兵法战术兵器兵制,战船构造、修船开船,都懂一些,除了倭刀,没有在下不会用的兵器,眼下……”杨策说着顿了顿,再度抱拳道:“只要林佬下令,将西面探向非洲的船队及我等航行过来的海图、笔记让我看过,至多三日,我能把狮子国所在及距离航线绘出。” 林阿凤缓缓颔首,脸上甚至没有一点意外,在他眼中陈沐无疑是神通广大的,海军讲武堂与他而言是处处透着神秘,作为一期毕业生,杨策有再大的本事也不会超出他的预料,因为他对讲武堂毕业生的预料根本没有边际。 他只是十分自然地问道:“之后呢,测出狮子国所在,你能帮我做什么?” 杨策抬手越过额头轻轻攥了攥头顶碎发,斟酌道:“攻陷……木骨都束?”第六十五章选择 杨策端着属于海盗的劣质仿造神目镜向岸边望去,蓝色飞鲨船上的亚洲海盗们身上披着带帽半袍,将头面肩膀遮住,以此来对抗毒辣的阳光。 先遣探路船队所发现的城郭遥遥在望,远远望过去刺目的日光照在沙滩,层层热浪让隐约出现在模糊镜片中的庞大石城扭曲。 踏着船头舷板的杨策微微低下神目镜,转头向新划至部下的水手长道:“濒海之居,堆石为城——沿途航来,只有这里符合古籍记载。” “三宝公第五次、第六次远航都途经此地,木骨都束。” 杨策说着向着遥远海岸微微眯起眼睛,神情肃穆地顿了顿,这才头也不回地抬手喊道:“书吏记下,自西大城向西南沿岸乘飞鲨航行五日又九个时辰,抵疑似木骨都束之大石城,海路两千八百至两千九百里!” 说罢,他抬手轻轻拍着被日光晒得有些烫手的船舷感慨道:“飞鲨真不愧有此名号,船虽小,追击合围,尤胜鲨船。” 所谓的飞鲨小也只是相对而言,这艘船还是要比四百料大福船大出许多,十八处炮位、最大载兵一百一十四,日夜兼行五百里的航速,除不能承载多少货物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在杨策看来,这样的船形最大的缺点就是其掌握在海盗手中! 因林凤手中缺少大口径火炮,眼下这艘被新主人杨策起名为百户的飞鲨战船仅武装八门火炮,二斤、五斤镇朔将军各两门,其余还有四门则是四门上年头的六百斤发熕佛朗机,同时为了预备发生战斗后能顺利装载所掠货物,也因为杨策手下只六十七名海盗,这艘船上所有战斗人员仅有六十八人。 船是好船,船上的水手却配不上这艘船。 “三宝太监来过此地?” 名叫孙六的水手长生得膀大腰圆满面横肉,同杨策是同乡,不过这个擅长海上跳帮搏杀的海寇同自己的新船长关系可说不上亲近。 整整一船福佬水兵都是孙六的亲近下属,在自称闽王的首领林凤将他们交给杨策时专门让他仔细看着杨策,稍有异动可以直接下令乱刀砍死这个新船长。 别说讲武堂教出来的,就是城隍庙教出来的,乱刀火铳齐放,就没有杀不死的人! 对刀口舔血的海上巨寇来说,人命没有那么值钱,间谍之类的事情根本不必怀疑之后费尽心思地验证,只要有一点苗头,直接砍死就是,之所以让杨策活到现在并不是因为他的言语毫无破绽——是他很有用。 孙六随口应和一句,他才不在乎郑和来没来过这,撇嘴道:“那又如何,古籍上说三宝太监来过此地,那古籍上有没有说咱回狮子国的航线呀?” “说了,等回西大城,我自会报给闽王。” 杨策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了孙六一眼,没有搭理孙六,靠着船首盘腿坐在阴影里整理身上披着的裹布,挠了两下已被晒伤发痒的手臂,正色朝孙六招招手示意他坐在旁边,这才说道:“古籍不但说了航线,还说了这的特产。” “百五十年过去,这的面貌并无大的变化,特产想来也无甚变化。”杨策手指轻轻点着甲板,一根一根手指伸出道:“盛产乳香、金钱豹、龙涎香,金银、缎子、檀香、米谷、瓷器、绢子都能当钱来使——想学么?” “学,学?” 孙六原本是没坐下的,听到杨策突然问他想学么,疑惑地蹲下眉头紧皱,脸上横肉耷拉着嗤笑道:“林被学的是打家劫舍,学这做什么?” “呵,不学就不学,骂人做什么。”杨策能听懂孙六说话带老子,轻笑一声,指着船尾帆绳爬上爬下的瘦小身影道:“孙九儿是你弟,生得不似你健壮高大,将来闽王定都你能做将军,也能让他做将军,就算让他做了将军,你敢让他率船队出战?” “不如做买卖。”杨策轻点额头,神色轻松地笑道:“别总横眉冷对的,分到我手下有好处。” “不光木骨都束,北边阿拉伯半岛天方、阿丹、刺撒,南边慢八撒,怎么去怎么回,哪儿有礁石哪有险滩,盛产什么、什么能挡钱使,我都知道——想活命,跟着我;我不光能带你们活命,还能让你们发财。” “没事多动动脑子,闽王慎重自有闽王的道理,我若有二心谁都救不了我,要是没二心,你就好好跟着我发财——什么都别说,让我自己在这凉快会儿。” 孙六摸不着头脑地起身走到一边,心里想的什么暂且不管,只剩下杨策一人坐在船首下打了个哈欠,自腰囊摸出烟斗噙住,把玩着南洋军府火机久未点火——他身上关于南洋军府、关于海军讲武堂的东西,除了这只火机只剩一条皮带了。 海军讲武堂出身的天之骄子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喜欢葡姬,但确实收了葡姬,知道葡船藏镇朔将军,也确实放了葡船;他曾是一期最优秀的十名学员之一,如今却成了海盗。 这一切与造化弄人与贪婪无关,成为海盗是他自己的选择。 “葡船接近!” 纷飞的思绪戛然而止,伴着瞭望台上短促的叫喊,杨策飞身张望,远处两艘大小相近的棕色卡拉维尔船快速接近,更远的地方有接近停泊的克拉克大船似海上阴影。 当他张开老旧的仿造神目镜,七丈长的卡拉维尔船首立着怀抱经书的教士,左右站着持矛持铳配备胸甲的战士,在他们身后几门小炮已将炮口推出船舷。 至于更后面的克拉克大船则吃水很深,在讲武堂时杨策学习过这种载货甚多的夷船形制,对参数非常了解的他明白那是一艘商船,满载货物的商船,不过此时此刻,商船的两艘护卫舰似乎来者不善。 瞭望手发现他们很早,舰船尚隔四五里,他们能发现同海洋颜色相近的飞鲨船实属不易,杨策脸上挂起充满阳光的笑意。 “火炮装药上弹,准备升帆做好交战准备,鸟,鸟铳火铳手检查铳膛,掷火手准备——不要多生事端,先把舷窗关上,不要让他们瞧出虚实。” 杨策下令中的不连贯是因为余光扫到他的部下还有装备永乐火铳的:“两艘卡拉维尔人比我们多,但其航速太慢,火力亦比我稍差,他若并非肆意滋事就放他们走,要是来抢劫,嘿嘿!” “老子的炮位就能凑齐了,后边那艘大肚也别想跑!”第六十六章夹击 “明的商船,那是什么?” 临近陆地一望无际的海上,两艘挂米色船帆的卡拉维尔船同漆蓝色悬林字帆的飞鲨船隔二百余步对峙。 卡拉维尔船放下一条小桨舟,两个水手载着一名穿戴胸甲头戴插翎羽帽的下级军官与教士缓缓划来,在船下大声询问着明船的来意。 飞鲨船十二丈的庞大体形令他们非常慎重,军官带着审慎的目光仰着脖子看着船身浮浪绘画,才问出两句被便教士止住,对船上用西班牙语交谈的杨策用夹杂汉语的西班牙语回道:“大明帝国的商船,摩加迪沙受葡萄牙国王的保护,任何想要前往港口贸易的船只都要在此检查货物,你们的船上有北方的异教徒么?” 杨策知道他说的异教徒是什么,并敏锐地从其中提炼到他所不知道的信息,奥斯曼帝国很有可能已扩张至舆图上的阿拉伯半岛,最近的疆域离西大城或许仅数百里之隔。 “我们从遥远的明朝向西航行,本要去往果阿贸易,途中遇上暴雨偏航至此,没有向更北的地方航行,难道检查货物不该在港口么?” 杨策在船上高声喊着,居高临下用目光扫过小船上几个人的兵装,小声对身侧的孙六道:“教士大袍下鼓鼓囊囊穿了甲胄,皮带上系着火药弹丸木筒,不过没看见他的铳在哪;军官胸甲下穿了链甲,应当是陆军,水兵没人这么穿。” “另外两个水手没有着甲,腰上有锯齿刀,他们应该也是海盗。” 杨策歪着头向孙六交换情报时,小桨船上教士也在与军官小声交流,双方都听不见对方的话,但杨策利在能看出他们的表情,那个军官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紧跟着教士再度高声道:“远来明国的朋友,你们的船太大了,靠近港口让我们不能安心,你们有多少武器?多少战士?” “武器、战士?我们是朝廷发给船引的商贾,出海朝廷不准携带大型兵器,只有一些弓箭与火铳,足够我们击退海盗,不过我们有很多人,这么大的船要四十多个人才能让它动起来。” 杨策说着对孙六道:“稍安勿躁,尽量骗他们些人离开大船,让他们淹死在海里,这个装神弄鬼的番道士懂得很多,最好能俘虏他。” 孙六早就准备好大开杀戒,颔首后身影穿梭在船上,向诸多水手告知命令,点起二十余携带长短铳的海盗向甲板前部集结。 “看得出来,你们一定载了许多货物,不要担心,我们检查完你们船上有没有火炮就会放你们入港,不要试图逃跑,后面有六门大炮已经对准你们。” 显然,单凭杨策口说无凭,教士打算让人登船探查,小桨船上水手挥动旗帜,两艘卡拉维尔船向这边靠过来,试图一前一后地将飞鲨包在中间。 “他们恐怕是想看看我们有没有火炮后直接夺船,骗人离船行不通了,让水手准备炮战吧。” 事已至此,杨策仍不死心,带着点惊慌失措地对船下喊道:“你们要做什么?如果要登船,我更相信教士,请您上船吧,不要带太多士兵……” 杨策的话还没说完,小桨船已经缓缓向远处划走,气得杨策抬手狠狠拍在船舷上:“我怎么就没受训骗人呢?” 已隔百余步先航至飞鲨船头的卡拉维尔船上的水兵都在准备勾索绳,这伙葡萄牙人的目标不能再明确了,他们想要跳帮抢船。 “右转,升满帆,别被他们包抄!” 船尾的卡拉维尔船航行稍慢,此时还未完全形成包抄,杨策迈着大步至船中左舷五斤镇朔将军炮后,推开炮手高声下令道:“诸炮准备瞄准!” 如果是正常海军,作为船长的他此时应该立在船首向船员下令,可他们不是,杨策深知他船上火炮射手都称不上称职,更别说大家更听孙六的话,当即让孙六指挥作战,他则担当炮手,只对孙六高声喊道:“敌船各有四十余水手,不将其杀伤过半不得接舷!” 说着他还念念不忘地望向侧翼渐渐逃离战场的小桨船,如果战事够顺利,他能赶在桨船逃至大克拉克船之前把那个教士捉到船上,在这片海域,葡夷比他更了解一切情报,这个人对林凤很有用。 前后西式软帆迅速张开,沉重而庞大的硬式鹤翼帆在几名海盗推动桅杆下绞盘中缓缓上升,提起的航速很慢,飞鲨的动作惊动了包抄前后葡船,船首左前方的卡拉维尔船率先向飞鲨开炮,打响战事。 相距不过百步,火炮有非常的精准,人们甚至刚看见葡船船舷升起硝烟,三颗炮弹便同尖啸声一同砸来,一颗炮弹正面砸中船首、另一颗在海面打出水花,口径不大并未穿透船板。 另外一颗则正好命中左舷前炮位相对薄弱的舷窗,穿透木板砸中二斤镇朔将军炮炮首,伴着金石之音弹开的炮弹将旁边炮手的手臂撞断后接着砸碎船舷后铳手的脑袋,被铁炮弹命中的火炮也向后退出半步,炮尾直顶在其后准备瞄准的炮手胸口,一声惨叫杨策只见到那名赤膊炮手胸膛凹陷。 即使有最好的军医也救不回了。 紧跟着,敌船又升起一片火枪硝烟,一排铅子打在船舷外侧带起几声扑朔,这个距离火枪很难命中,敌船十几杆火枪第一次齐射没能对飞鲨造成任何伤亡。 “右舷隐蔽,左舷开炮窗!” 杨策话音刚落,船尾右侧的另一艘敌船也向他们开炮,不过这次葡人的运气不好,一门小佛朗机与两门青铜小口径炮都轰在坚实的船板上,他们的火炮并不能一次穿透飞鲨的厚实船板。 伴着舷窗打开,三根桅杆上缓缓升起的鹤翼帆终于接近升满,船速提起,左舷两名海盗佛朗机炮手急不可待地向敌船发起轰击,这边的二斤炮因炮手阵亡已经废了,只剩下杨策手中矮子里挑高个的五斤镇朔将军炮。 他缓缓调整火炮角度,瞄向敌船船首站立发号施令者,船身、火炮伴着海浪起伏不定,杨策微微咬牙。 轰! 镇朔将军炮发出姗姗来迟的怒吼。第六十七章包裹 直直用船首对着飞鲨船首的卡拉维尔船叫银鱼号,后面那艘名叫丽娜,分别为两个贵族探险家资助的武装商船,他们的使命是保护更远处停泊的圣卡特琳娜号克拉克帆船。 那是隶属于葡萄牙王室的商船,为王国的非洲征服筹备军资,因商货未自港口购置齐全,所以短暂停靠在摩加迪沙。 在见到飞鲨的那一刻,船上的几名军官只用了极短的时间权衡利弊,便决定抢下这艘庞大而漂亮的商船,只需稍作改动,这艘来自明国的船舰足够武装二十门火炮,运载四十名水手与七十名陆军。 近来国内已传出消息国王殿下似乎准备向摩洛哥人开战,一举征服西非最强大的敌人,到时候这艘船会派上大用场。 至于劫掠明船会不会影响葡萄牙与明国的关系,又会不会让东方将军陈沐震怒,并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没有人会因一艘商船而愤怒,更何况,他们有十足把握不放走这艘明船上任何一个人。 这将会是一场并不存在的战斗——如果这真是一艘商船的话。 银鱼号船长向准备跳帮的水手发号施令,几个装着油脂的木桶被推出来平放在甲板上。 老练的水手持短矛、水兵斧立在船舷火枪手身侧,几根勾索被健壮的葡人水手抡出圆圈,船长提起胸前挂坠的十字架抵在唇上,向污渍发黄的双桅大帆上红色十字低头祷告。 在飞鲨升起船帆的那一刻,卡拉维尔帆船上所有水手已做好追击准备。 毫无疑问,商船升起船帆除了逃跑还能是什么? 船舷上佛朗机回旋炮未能打穿船侧厚实的船板,就连青铜炮也一样,这令银鱼号船长看向飞鲨越发眼热,不过那颗侥幸穿透船板的炮弹却仿佛在打破船板后被弹飞了,这让他很疑惑——船舷后面放什么东西才能把炮弹弹飞? 又是一阵火绳枪散射,通常情况下商船跑到这个时候应该就投降了,因为卡拉维尔船的航速也非常快,况且他们一直满帆,此时此刻前后夹击……没有,并没有前后夹击,尽管飞鲨船不同于他们的笨重船帆是由下向上缓缓拉起,因此提速缓慢,但此时似乎航速已经与卡拉维尔船不相上下。 他们没截住调转方向的明船,甚至后发先至的明船还将左侧船舷朝向他们的战船,转眼,双方间隔已不足百米,银鱼号满帆冲刺,依旧被明船逐渐追平,船长看见明船的舷窗洞开,露出几座黑洞洞的炮口。 “被骗了,这是一艘战船!” 砰! 飞鲨百户号侧舷仅仅三门火炮,却被海盗打出散射的音效,别说海盗炮手不能同杨策同时发炮,就算同时发炮也白搭,有一门发熕佛朗机里装的还是散子,炮声响起火光迸射,铁钉碎片弹丸向船左三十步海内喷出扇面,如同卖萌。 最气人的是杨策还听见那门发熕炮侧炮手高声叫骂:“娘的装错子铳了!” 杨策的炮也没打准,五斤炮弹转眼穿过海面打上敌船首,一名穿米色衬衣奔走搬运炮弹的水手冲向炮弹必经之路,用脑袋接住炮弹,头颅眨眼碎开漫天红白,炮弹去势不减地命中银鱼号船长身旁副官,将胸甲轰透带着巨大力量使身体凌空倒飞出去,重重撞在船舷上,背部胸甲被骨骼与炮弹砸出裂口狰狞。 碎肉与鲜血湿润甲板。 这一炮着实将银鱼号船长吓得不轻,炮弹离他仅有一人距离,但情势甚至不允许他隐蔽,因为两艘帆船的距离在飞速接近,明船并无丝毫调转方向的想法,连忙奔向船舵指挥:“敌船有炮,但瞄不准,满舵左转!” 只一次交手,尽管被杨策打出的炮弹惊吓,但老练的贵族军官依然能看出明船上的炮手只是乌合之众——有人在百米距离外打散弹吗? 三门火炮先后发射,仅一炮落在船上,另外一炮间隔百米还能落空,即使他们的欺骗性策略在早先抓住时机,银鱼船长也依旧坚信自己会在主的光辉下取得胜利:“等打下这艘船,我要把所有人都丢进海里喂鱼!” 舵手当即领命,船舵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双桅大帆兜风,银鱼号在海上快速向左偏航,以躲开飞鲨看似有意的撞击,接着,右舷装填完毕的佛朗机与火绳枪接连向快速并来的飞鲨还击。 杨策那边也不例外,好战的海盗们因其命令躲在船舷后直至开战,此时各个高举着火铳、火绳或燧发鸟铳向敌船瞄准射击,颠簸起伏的海上令火器效率不佳,但双方少而密集的火力震撼人心。 张开庞大鹤翼帆的飞鲨看上去像一只海上蝴蝶,以一敌二让它两侧船舷间歇喷出铳火硝烟,中间甚至还夹杂着羽箭与火矢。 飞鲨并不是想撞击银鱼,整艘船舰除了左舷炮手由杨策率领,其余控制大权皆在满面横肉的孙六手中,他的目标是右侧追击而来的丽娜号。 作为最早投身林凤麾下的福佬小首领,孙六曾追随林凤历经海战陆战无算,自有一套成熟的海战理论,倘若以十年前的明朝水师战术来说,即便算上官军,孙六也是其中佼佼者,因此深知局面并不似他们此时左右开弓般有利。 两艘敌船单舷火炮都不过三四门,口径也都不算大,在战斗中震慑力巨大实则没有决定战斗胜负的能力,只能作为减少对方水手的手段罢了,真正决定胜负依然要看接舷战。 而接舷战,恰恰是百户号的弱点,他们能搏斗的水手仅有五六十,敌人两艘战船却有八九十,兵装甲胄他们这些海盗也必然不比对方,一旦陷入白刃战局胶着,输的一定是他们。 孙六要借船速快人一步先处理掉敌军尾随的丽娜号,其他的,别管是撞上银鱼号还是其他的什么——都不必管! “他转向了?好!并过去,把屁股对向后头敌船,让它吃屎啊!” 飞鲨与银鱼先后平行,并隐隐超过银鱼号一个船头,尾随的丽娜号则有力不逮,被吊在后面间隔数十步,船上的水手正吃力地推着两门原本布置左右的火炮向船首移动,以期为银鱼号助战。 孙六高声招呼着自己瘦弱的弟弟,尖嘴猴腮的孙九怪笑一声,收了架在船舷的鸟铳递给左右,快步向船尾舱中奔走。 不过片刻,船尾水线上蹈海图翘起一块,火油被倾泻而出,随飞鲨前进漂浮在海面,丽娜号紧紧尾随,片刻之间不能对海面颜色变化有所察觉,直到他看见一个瘦弱的赤膊身影立在敌船尾部将火把掷向海面。 轰! 熊熊烈火,见风暴涨,片刻穿过数十步距离,将丽娜号紧紧包裹其内!第六十八章炮仗 银鱼号船长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正指挥炮手枪手向飞鲨明船进行激烈的射击,忽然见到敌船航行过的地方猛然起火,甚至差一点就蔓延到他们船尾。 眼看避过火海还来不及高兴,就见丽娜号已陷入火海之中,船上水手四处叫喊奔走,舵手也连忙偏离航线不敢再追入火海,转而向右避开明船,这令他心中压力倍增。 他已经在想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了。 没有丽娜号的协助,单靠银鱼号上四十几,不,是三十几个水手并不能夺下这艘庞大明船,接舷战也很难占到优势,但令人尴尬的是在开战前他们并没有料到这艘明船同克拉克差不多长度航速却能比卡拉维尔船还快一截。 现在摆在他面前最大的问题是交战很难取得胜利,想要退出战场却没有敌船航速快。 这让他不禁将目光望向远处海面已经很难看清轮廓的克拉克大船,如果能逃到哪里,一定可以取胜。 圣卡特琳娜号是一艘大克拉克帆船,通体船板涂黑,拥有四根主桅杆与船首斜桅,已在葡萄牙王室名下服役七年,最早作为沟通里斯本与地中海的近途船舰,船腹两侧装备三十余根大桨,是名副其实的巨大商船。 随明国海军的崛起,不但让葡萄牙诸多贵族在东亚的巨额投资打了水漂,也动摇了其船队在印度洋上的权威,遥远的距离与西班牙人的前车之鉴让他们不愿同明国展开海战,便只能进一步压榨非洲的利益,使卡特琳娜号在明国与西班牙的条约签订后运至里斯本重新改造。 为投入战场,这艘长达三十七米的海上巨兽腹部的红色大桨被去掉,下层甲板装十八座炮位,上层船舷上固定左右各八门回旋炮,主帆下添加了能够在风急时可拆卸的副帆,应用船帆绳梯等最先进的精良工具,并进一步降低艏楼高度,以便于长途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