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并不知道,在白古城西南水田林地带兵伏击他的,就是莽应龙的儿子莽应里。 莽应里,嘉靖十四年生人,虽然看上去好像比陈沐小一辈,但实际比他岁数还大,今年都四十了。 当这位缅甸王子自葡萄牙人处得知明军已登陆仰光时,他正依照出征北上一统缅甸父亲的命令,在白古指引百姓印刻佛经,并主持向被征服的暹罗国北方运送财物——暹罗国没有佛塔,但他们不能没有佛塔。 小王子率军击走明军,百姓夹道相迎,率军回还城中向梵天还愿。 虽然他的部下中多了几百个被水蛭咬伤小腿脚踝血淋淋的士兵,但莽应里并不在乎,那些士兵自己都不在乎,他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明军也不过如此,远远见到我们布阵,连交兵都不敢就退回去了,这样的敌人就算再多,没有勇气也是一定会被击败的。” 在白古城正中金身佛塔前还愿后,莽应里攀上高大且身披铁甲的战象,这是一头珍贵的白象,象牙上镶嵌着铜体金纹牙刺,好似两支长矛,威风凛凛。 “拿去黄金与宝珠,送去暹罗兴建的佛塔,为父王祈福。” 莽应里知道他的父亲在做什么,他们的权势来自对佛教的护持,而对佛教能做出多大的护持则取决于他们能不能统一缅甸,“当北方战事结束,父亲将成为像古时候阿奴律陀那样的大帝,人们今后将会说他是缅甸的阿育王!” 战象脚步轰踏,在白象之后,另有一头披甲灰象,象背上座楼里坐一青衫人,姿态肆意,身旁斜靠战剑,头戴网巾手中折扇轻摇。 剑是战场用式,平头云剑挡,人面三耳剑首,刃是利劈砍的厚重棱形重刃,剑具满是中原风格。 扇是泥金乌竹骨,这是大明最流行的折扇样式,明人爱金扇。 折扇的艺术,最早是朝鲜流入的扇面最为贵重,后来则喜爱日本流来的戗金、贴金乌竹骨扇,至于此人手中所持泥金乌竹骨折扇,则是近百年来,明人工匠取朝鲜人、日人的戗金、贴金之法,合本土泥金、描金、洒金工艺,融会贯通独创之作,深受文人墨客喜爱。 落后半步的灰象主人名叫陈安,早为广西郡吏,私售军器入缅,结交土官,后来事发以致亡命入缅,其人有才智勇武,被莽应里引为幕僚,深受信任。 “燕归陈不过一流连欢场之人,虽有几分声名不过运道使然,离了其仰仗之巨舶火炮,看来也没什么本事。”陈安合上金扇,大袖手臂搭在象楼窗沿对莽应里道:“南洋军早年得势也不过是仰仗从葡人那弄到几艘战船,加以仿制,方有近日称霸四海。” “我早说过,只要固守白古沿海城寨,拦住他的海船,在陆上翻不起什么风浪。” “真正让人担忧的是北方俞大猷与刘显,那才是真正的沙场老将,轻视不得。” 缅甸的天气很热,陈安说着望见几步外有百姓跪拜托举果盘,遂拍拍右侧象楼,对地上步行跟随的武士健仆小声说出几句,这才接着对莽应里道:“挡住北边明军,大王的霸业便只剩西面的阿拉干,他们仗水师横行海上,我不能挡,王子倒可学那燕归陈。” 陈安的随从有明人也有日人,不过如今大多为缅甸武士装扮,受命端来果盘,先奉到白象上莽应里,莽应里并不需要,摆手将果子赐回给陈安,微微倾侧着身子问道:“先生说学陈沐,怎么学?” “陈沐打仗兴许没什么本事,但其他财赋、造器、武备、屯田,皆为绝伦。国中无实之辈大多以为南洋军府所以强盛,在于其都督陈沐于北方觐见皇帝时媚上有功,并非如此。” 提及大明南洋军府那个本家,陈安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来,轻笑一声道:“南洋军府之强,早在他任香山千户,开船厂、立军器局时便已然奠定,因此数年之间才有军府称霸南洋。难道小王子不希望,将来人们提及缅甸之强,奠定于今日的王子吗?” 这话说得极对莽应里胃口,如果不是身上披着铁甲,莽应里几乎要在象北小楼上翻个身来,他道:“愿闻其详。” “在天朝,葡夷的火器被称作铳,他们管这叫火枪,还有大船火炮,诚然,缅甸纵使征服阿拉干,国力较之大明亦相去甚远,难与天朝争锋。但大有大的好处,小也有小的厉害,大明的积弊纵然人人心知肚明,却也只能好似巨人瘙痒,难除根本,缅甸却不一样。” 陈安在话语中很难不带上天朝上国的自矜与傲气,但这会令莽应里感到不快,所幸他也并非年轻气盛的小孩,只是撇着笑出一句,“我缅甸阿奴律陀王也曾发七千二百万大军水陆齐进攻陷大理国,天朝若真像先生说的那么好,阁下何不投奔陈沐,又为何投来缅甸呢?” 莽应里所言七千二百万大军的话被陈安一笑而过,这片土地若真能养活那么多军队,何至于如今莽应里穷兵黩武才凑出二十万人? “这正是我要说小国,与小人的厉害。”说到小人时,陈安攥着折扇轻点自己胸口,道:“英雄纵横四海兵连八荒,其有忠君报国之责,如我小人,要将每个时机攥在手中,尽可能挣扎,方可活命,活得更好。” “天朝能让我活得更好,我当然会在大明,可这不是私贩军械事发,回大明死路一条,逃亡缅甸却得遇真主。”他拍着轻轻摇摆的战象,轻笑道:“缅甸兴,鄙人亦有封官得爵之姿,这难道不比在大明死中求活要来得容易吗?” “陈沐在广州府练兵九年始有今日,然大明多方掣肘,缅甸比广州要大得多,王子之下亦无掣肘,全心练兵造船,铸炮锻枪,只需二年。” 陈安右手扇梢指向自己,左手抬起两根手指看向莽应里,道:“只需二年,缅甸当有不弱广东之虎狼之师!” 正当陈安顾盼自雄之时,远方传来低沉的号角之音,城中一片慌乱,战象上二人面色大变。 这是沿海要塞遇敌的征兆!第八十六章鲲鹏 黄铜神目镜映出白古沿海红土地上接连不断的热带密林,其间要塞中林立炮台组成完备的岸防工事。 邓子龙面色慎重,微微眯着眼睛,用他耳濡目染葡人的要塞工事分析着海岸对他们的威胁。 不是他胆小,如果一定要给这种情绪定个名字,或许应当叫‘陈沐后遗症’更为合适。 整个南洋都没谁拥有操持战船强攻要塞的经验,外人的要塞,他们唯一见过的就是陈沐用几船货物换回葡萄牙人修筑的马六甲要塞,如果单是如此,没人会对岸防要塞感到害怕,问题出在他们是陈沐的部下。 虽然没攻打过要塞,但他们每个人都亲眼所见,他们的主帅陈沐是如何修筑要塞、又是如何分布防卫的。 那些广泛分布在民都洛、马尼拉、濠镜与卫港的妈祖娘娘庙与龙虎真君道场火力强盛到令最勇猛的战将停下脚步。 这种慎重,与战将个人胆魄无关,仅与其阅历有关。 倘若此时立在赤海舰甲板上的不是邓子龙,而是在日本炮轰佐嘉城、父可敌国的陈八智将军,才不会管什么岸防。 “这块土地真神奇,莽应龙父子对佛塔像着了魔一般,他要是把这劲头用到修炮庙上,恐怕陈帅骑上白妹都赶不上。” 邓子龙放下神目镜,抬起手掌向前挥动,对旗鼓手道:“传令前军,迭阵近港;运兵福船押后为奇兵,准备跳荡。” 迭,交替之意,迭阵为卫所军主要学习阵法,属正军堂堂之阵,各阵相距六七步,前阵听鼓前行数步而止,侯后阵前行数步,再侯前阵交替掩护进军,故称迭阵。 海战中南洋军府通常以线阵舷炮主攻,环击而上,那是陈沐的惯用阵法,也是南洋海军所用,不过强行攻港,还要靠堂堂之阵。 当然,海上迭阵与陆上有所不同,间距、交迭方式皆有异处。 距白古河入海口三岔河湾要塞尚有七八里,赤海舰艉楼旗手登高而挥,镶龙角旗招展下令,临近两艘赤海级战舰鼓楼得令,精赤上身的力士鼓手奋力挥动鼓槌。 咚! 数座商音战鼓同发一声重音仿佛砸在海面,紧跟着羽声鼓又是一声,重重敲在旗军心中。 其后,邓子龙亲登鼓楼,挥角旗号令鼓手,鼓声随之变调成乐,绵延不绝。 西方四支前军船队,各队两艘五百料鲨船,四艘二百料小鲨船,合主将千料大战船,大小二十五艘战船闻声而动。 前军将领指挥使石岐所乘千料六甲战舰三根桅杆于阵中升起蝴蝶帆,宛如海面巨兽张开大翅,正映着水线以上平头船首面那副巨大雕刻上漆的鲲鹏出海图,各队先后操帆交替扑向白古河湾要塞。 没错,鲲鹏出海图,那艘千料巨舶,是邵廷达的座舰。 谁都不知道莽虎将军为何钟爱那副有吉祥寓意的船首,南洋指挥使一级将官座舰如今都已换上千料大舰,以石像木像制船首翕然成风。 就像娄奇迈的赤海级座舰船首就有一樽铁骨水泥像,覆盖铁面甲戴铁兜鍪的明军将领头颅微微颔首,盔枪挑起飞扬跋扈。 邵廷达都已经变成南洋军的老派将军了,因为有五百户刀斧手的缘故,他部下旗军火器不足四成,装备率最低,取代邓子龙成为最喜好冷兵格战的将领,还有那副在南洋战舰中独树一帜的平头鲲鹏出海图,已成为其象征。 知名度不亚于娄奇迈的铁将军舰。 正因如此,抱兜鍪提入鞘钢刀的邵廷达此时只能立在大福船上望着石岐开着他心爱战舰向港口渐行渐远,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道:“他娘的,说书的驾俺的船不心疼,鲲鹏出海图八成又保不住了,老子想大展鸿途怎么就这么难?” 在他周围,九艘载兵近百的福船前三后六于海上排开,他部下八百余旗军此战的使命不是别的,正是战事中最危险的跳荡,为此人人内锁甲外胸甲,这场仗未必要他们参与,一旦邓子龙下令他们出战,就不必再去想退军了。 扣好兜鍪顿项,石岐前军船队开出约有二里,身后中军战舰鼓音变调,邵廷达将战刀抛给干儿病秧,登上福船艏楼掏出神目镜边瞭望边张开五指向前推去。 邓子龙下令了,全军维持阵形向前推进五里。 船上响起一片升帆操舵之音,邵廷达只瞭望片刻便干脆将神目镜插进艏楼摆置物件的缺口,牢骚着回身下令道:“就是个破石头寨,能看出个鸟……下令所有人检查甲胄提好刀斧手铳装弹,铳手。” 莽虫拍拍脑袋,他也不知道能对铳手下什么命令,又不好意思忽略掉他们显得好像开战前夕要让铳手自生自灭,干脆抬手道:“铳手都给俺把船上接战短兵带上,攻城砦鸟铳不好使,我邵廷达的兵,就是鸟铳手也能抡死仨!” 端着养父战刀的病秧儿闻言重重点头:“父亲说的是!” 立在一旁的随船副千户郑聪在艏楼下听见这对父子对话,生硬地憋着面上笑意左顾右盼——病秧儿这个爹啊,孩子这么大岁数不给人家起个正经名就算了,麾下鸟铳手都配上铳刺了还让人家上阵带钢刀砍斧,还打定主意让旗军拿铳抡人……当还是他爹做旗军那会么? 郑聪可听他爹讲过,早年黑山遇匪,陈帅是真当过近战鸟铳手的。 远处三岔河岸石寨传来炮声,艏楼上邵廷达猛地抽出神目镜再度向前望去,嘴角带着欢喜,战斗的进程终于进行到他能看懂的时候了! 还是稍晚了些,葡萄牙人为莽应龙修筑这座白古要塞是为防备西面阿拉干海盗的,囤积大量火炮,一时齐发烟雾弥漫,莽虎将军未能看到火炮齐放,等他端起神目镜只能见到里前军还隔着老远的海上被炮弹激起点点浪花。 邵廷达心里唯独的那点忐忑不见了,张口对羊儿笑道:“去传令吧,这场仗咱跑不了,就这火力,俺的鲲鹏出海图算保住了!” 炮弹打进水里的浪花还没船舷高呢,这有啥可怕的?第八十七章要塞 船越向北,炮声越密。 于行家而言,岸上石塞打放什么炮,耳朵一听就能听出个差不离。 毫无疑问,南洋军府旗官八成皆是玩炮的行家,这帮人在讲武堂两年半的时间里用得最多就是大明现有各式火炮,而玩惯了大明七成炮,出海就没什么炮是他们不认识的。 打放到二里外的火炮只能算是开胃菜,这座葡人为莽应龙修筑的要塞真正火力,还要看四五百步。 葡萄牙人对缅甸的影响才哪儿到哪,那混着宋元与葡人工艺及本土佛教风格的女墙上,架设最多的还是明炮。 石岐船队逼近海岸四百步,要塞上可谓百花齐放,一时间硝烟弥漫炮声阵阵,上百门各式火炮全力轰击,将沿海打得好似天降冰雹,大片浪花溅在船头。 明炮分两个阶段,无佛朗机与有佛朗机,没佛朗机的时代是大量本土炮,以洪武年间火炮数量最多,流入周边各国最多的也是这种,像毒虎、虎蹲、碗口、发熕、大将军、二将军、三将军,既有稀奇古怪的毒炮,也有势大炮沉的将军。 但因成炮年份大多过早,这批火炮在形制上多少有些缺憾,或炮壁过薄易炸膛、或炮身过厚浪费料,很难说十全十美。 待嘉靖年间战争交流使国朝大量制造佛朗机,佛朗机的出现并不稀奇,就像后来的红夷炮一样,其为明朝带来的造炮工艺上的关窍并非是一门炮或一种形式,而是在设计上完全不同的角度,给明人开了天窗。 至此明炮进入万物皆可佛朗机的时代。 石岐眯起眼来,右手小旗招展,二十五条战舰在海面上向右转舵一字排开,缓缓游曳中将船炮林立的狰狞左舷面向要塞。 一个将军一个风格,陈沐喜好在四五百步游曳发炮,石岐则喜好更加保险的三百步,因此现在并非是他眼中的最佳射程,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炮弹尖啸中击中船首,带出嵌入船体木渣碎裂的声音,更有如雨弹丸泼洒在船前百步之中,石岐很清楚那是百子炮与虎蹲喷射散子的威势,这个距离船上旗军已有被敌炮命中的可能,但直射大多会被船舷架设的大牌挡住。 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 再向前就不一样了,抛射而来的弹丸会越过船板打到旗军。 又是一阵炮弹轰击在船板上的声音,伴着噗噗声,散子大多被舷板挡住,也有惊呼中大个炮弹轰碎大牌直滚落于甲板,碗口炮这种射大弹的火炮在这个距离什么都挡不住,除非打到厚逾一尺的船板。 “左舷炮校正!” 一座座船用炮架在甲板上被炮手吃力地推动,炮上铁绞盘与陆用野战炮架相同,可上下调节不可左右移动,方木炮架前有木轮后无轮,要想左右移动则需炮手抬起尾部拖动推移,甚为吃力。 香山新会一带船厂正在制作的新船甲板正在使用甲板木轨,来预设火炮移动角度,以此来抵消后座与减少挪动难度。 但邵廷达这种老派将军的座舰显然不会过早使用那种构造。 情况比石岐想象中要好得多,他立在艉楼咬紧牙关,海战将领就这点不好,操典上写得清清楚楚,不论何时,即使船要沉了,船上主将也要以无惧无畏的姿态站着,站到敌舰沉没或被飞来炮弹砸死。 将领站着,旗官也要站着,旗官站着,才能在旗军被炮战交火吓得慢甲板匍匐乱窜时给予斥责并把他们捉回战斗位置。 三岔河口一座石寨、海湾地七座炮楼,只有近百门大小火炮。 其中能在这个距离杀伤他部下的火炮少之又少,其实这个火炮数量绝对称不上少,它比大明北疆长城沿线五十里防线的火炮还要多些,只是对上南洋军的战船,火炮不论大小还是数量,都不够看。 硬挨两轮炮火洗礼的船队终于摆好阵形校准炮位,当令旗麾下,将军座舰左舷十四位镇朔将军发出怒吼。 “放!” 立在船首的小旗官挥下佩刀,从前到后火炮轰鸣,在海上爆出大片硝烟,紧跟着二十四艘大小战舰,舷炮大则镇朔将军、小为二斤炮,多则十二门、少则五门齐齐发炮,近二百门火炮先后炸响的巨大声音盖过一切,全重七百六十斤炮弹声如雷霆,呼啸砸向要塞。 一时间要塞女墙石屑纷飞,肉眼可见要塞旌旗半数被炮弹似秋风扫落叶般折断,城上军兵到处乱窜,匆忙间轰出火炮竟少近半。 这座防卫海盗的要塞,炮战并非他们的对手,仅一轮齐射便被炮火压制,石岐当即下令船队分为两阵,左右交替轮射。 端着望远镜的邓子龙在后方看得清楚,白古要塞的炮火声势很足,但能打破石岐船队,即使是最小二百料鲨船的船板,都要靠瞎猫碰上死耗子。 相同的是,石岐船队火炮声势滔天,但这一轮齐射能打破石墙的也没几炮,杀伤敌军的就更少了,他撇嘴说出一句:“仅仅压制,杀伤敌军恐无三十之数。” 但这就够了,石岐船队的使命本就是骚扰与压制,只要能让敌军岸防火炮近半熄火,炮火不密集,便能让夺取石寨的敢死旗军冲上海岸。 “还要有更大的火炮才行啊,记下来,回去就报于陈帅,要铸更大的炮,摧垮石寨。” 说着,羽音鼓声轰隆,赤海舰所率中军向前推进加入炮战,同时亦命邵廷达部敢死在炮声间隙乘福船冲击石寨。 大福船乘风破浪,在石岐阵后分作三队,三艘福船一队,分别自战场左、中、右向前推进,转瞬间邵廷达所乘福船便与自己的座舰齐平。 错船之际,扣上黄铜神覆面甲的邵廷达扬左手高举着一捆竹筒,扬起右手向前挥去。 接着莽虎将军将插着捻子的竹筒抛给养儿,抽出腰间战刀,高呼道:“准备登陆,掀翻这座石头城!” 吼! 福船刀斧手士气旺盛,不过敌军也是早有准备,几艘缅甸大船自三岔河道缓缓驶出,船尾流出大片火油,迎石岐船队冲锋而来,虽半途便被船炮击碎,但此时邵廷达面前沿海到处处漂浮着火油。 接着,要塞上丢出几支火把。 轰! 海上焰火,烧爆而起!第八十八章火海 莽虎将军看着海上滔天大火,心里发麻。 南洋军府重炮战跳战,唯独轻视火战,这个传统是陈沐带来的。 一直作为陈沐部下的邵廷达提起这一点非常汗颜——作为海军将领,他从未火战,一次都没有。 “将军,怎么办!” 邵廷达所在中军三艘福船还在向前,与火烧海面越来越近,旗军摄于邵廷达一贯的威势不敢擅自停船,右翼三艘战船无畏无惧,他们面前没海域没有火油,但左翼与中军面临相同的情况,一艘战船已经开始转舵,另外两艘福船亦露出迟疑之态。 心头火急火燎的旗官看不出神面甲下邵廷达咬紧的牙关与铁青的脸色,只能望见将军眼中倒映出火光滔天的海,面甲遮挡下的声音显得瓮声瓮气,他们听到邵廷达语气平平无奇,说:“撞过去。” 郑聪瞪大眼睛,情不自禁问道:“嗯?” 邵廷达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不再管他,快步奔走登上艏楼,抽出短刀插进首舵卡死方向,回身高呼。 “我等使命在此,义无反顾,海上有火又如何,火难道比军法还可怕吗?有火就趟过去,停不得船就直接撞到岸上去,所有旗军听令,船上火药都倾进海里,进船舱!” 首舵尾舵全部卡死,旗军听令钻进下层船舱,邵廷达最后立在艏楼上望了一眼数十步外的火海,腰刀入鞘,深深自面甲后叹出一声,走下艏楼岔开两腿盘在桅杆底部,乖巧地手脚并用像只树懒般牢牢地抱住桅杆。 大老虎怀抱桅杆,牙在打颤,小声比比。 “含鸟猢狲干礼娘,失火咯!” 滔天的热意扑面而来,下一刻,福船已趋势不减地冲入火海。 海上火油福船一沾便烧,转眼便在船板外染上一层火墙,其后两艘福船眼看主将驾船冲入火海,当下咬紧牙关只能随同趋入,左翼已转舵过半的福船将领几乎要哭出声来。 他不想进火海,但不敢不进,这与邵廷达身先士卒没有关系,后阵炮船上石岐看着邵廷达涌入火中几乎快要将牙咬碎,眼看左翼船队竟敢转舵,亲自操持船首炮便隔着百步将十二斤重炮轰在福船之侧。 这一炮,令左翼旗官知道,油焖旗官未必会变成一道菜,但转舵炮决一定活不成。 咬紧牙关,又是三艘福船开入火海。 扑面大火使海上温度急剧升高,简单的呼吸变得艰难,即使奋力张口呼入微薄空气,也炙热无比,邵廷达仿佛嗅到胡子眉毛被烧焦的味道,索性干脆屏息,面甲下的脸面没有一处不疼的。 一瞬好似一年那么久远。 他在心里默计奔跑的速度,操典中说了,船行海上,船速与人在平地奔走相差无几,可等他再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赤红,就连福船两舷都烧了起来,熊熊大火引燃船帆,被风向后曳出火练让他知道这艘船还在向前前行。 也不知这道火炙莽虎想到什么,竟在快半盘上桌之际笑出声来,扯到被灼伤的脸又吃痛叫出一声,“干,这船还没俺跑得快!” 区区二百余步,短短一百余息,突然邵廷达感到周身为之一清,甚至他的耳朵都能听见有呼地一声,烈火福船冲出火海,紧跟着就在他心神放松之际,猛地轰隆一声,船底撞在沙滩,巨大惯性将他向上抛出半步,全靠两腿盘在桅杆上这才没被跌出惨样。 在他屁股底下,同时听到大片吃痛的哀嚎。 莽虎将军咧嘴乐了,听声音他的部下可比他摔得要惨,拉下铁面甲,满脸吃痛,鼻间与脸颊都被面甲炙出泡来,烘干的眉毛与胡子更是一摸便掉个精光。 他没敢摘头盔,只怕头发也好不到哪里去,赶忙再忍着痛楚戴好面甲,起身高声骂道:“都给老子出来,靠岸了!” 战刀已经不足以平息差点变成一道硬菜的莽虫心头怒火,他丢下佩刀在仍旧烧着火焰边缘已成碳化的船舷下提出一柄接舷战用短斧,轻挥两下甚为满意。 这时,他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部下从船舱中爬了出来,好似恶鬼。 面甲这种震慑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武具并非人人都喜欢,虽然邵廷达部下刀斧手都配有面甲,但显然此时很多旗军已经意识到他们不再需要这块铁甲,失去胡子与眉毛的他们,本就比面甲看上去更狰狞可怖。 轰轰几声,紧随其后的两艘福船同样直冲上岸,烧着烈火搁浅在沙滩上,一个个南洋旗军贪婪地大口呼吸久违的空气,接着近在咫尺的要塞便有铳子、箭矢朝船上泼洒而来。 倒是右翼三艘福船比中军反应要快得多,他们没有冲入烈火的阻碍,一块块船上接舷木板搭在沙滩,甚至有旗军干脆抓着帆绳便跳下船来,在旗官指挥下组成阵势,大盾开道下二百余旗军分作两队,一队就地打下虎蹲桩,数门虎蹲炮距石城区区三十步塞入一斤大弹向根基轰去。 要塞这边没有城门,要想攻入城砦,要么绕城奔走,要么便只能用一些特殊的方法。 那边虎蹲炮轰出,不够紧实的地面让虎蹲这种轻炮向后跃跳而起,最远的一门甚至直接被后座跳进海里,不过打桩就比不打桩好些,到底炮弹出膛时三十步准度还算可以,大铁弹依旧准确地轰入巨石垒成石寨的墙中,轰出近尺深口,炮弹深嵌其中,周遭密布龟裂细纹。 炮开,另几队跳荡兵已冲近城下,二人一组,一人托举长牌护持,另一人手持粗大五斤竹制火药筒跪至炮孔,竹筒直径与炮弹相似稍小,点燃塞好,塞上从沙滩抓的布裹沙包,疾退而还。 奔向城下的旗军远比跑回来的要少得多,城上不但有火铳箭矢,还备有古代如滚石檑木等城防军械,劈头盖脸砸下来根本不是寻常大盾能抵挡的,单单被檑木砸中就有数名持盾力士臂折骨断,口鼻流血目凸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