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关尊班非常骄傲道:“凡炸膛、损毁,皆可追究其人,加以惩处!” “每司均设革弊科,专事各司技术改良,帅爷也说过,这非一日之功,但只要做就总会有成果。” 陈沐颔首点头,穿过旗军严防死守的炮台射台与围墙,进入军器局,俨然是军事重镇,石墙之后别有洞天。 轰鸣的蒸汽机震耳欲聋,炼铁司与灌钢司的墙壁上有两传送带相连,一台蒸汽机专门为这个传送带提供动力,源源不断的小块铁锭由这个输送过来,落入分装生铁与熟铁的堆箱中,由灌钢司进行制灌钢,蒸汽锻锤将分布不均的固液铁钢混合物锻打成钢,再输送鸟铳司与甲胄司。 炼铁司的另一边,则正对铸炮司,铸炮用铁被送入那里,接着造出各式规格的火炮。 “如今铳炮产量如何?” “上个月军器局清查鸟铳,造燧发铳二千一百七十、重铳七百,五斤以上火炮二十九门。因为上个月用的是新造炮模,所以产炮少,这个月会多一些,但鸟铳目下就是如此了,每日九十余杆。” 卫港,一艘来自濠镜的小船登上两名香山旗军,一路小跑地入卫所,对指挥使黄德祥耳语几句,令这个在陈来海战里中弹的指挥使面色大变,对陈沐拱手道:“陈帅,又抓了一个在濠镜贩我闽广百姓的夷商,卑职去濠镜杀了他!”第十四章高低 老平托的脸色不太好看。 濠镜主教卡内罗的面色亦不好看。 陈沐坐在市政广场正中,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大拇指缓缓在脸颊划过,神色不善。 在他周围林立的旗军拉开警戒,广场外围聚集着濠镜商贾,明人与外洋夷人杂于其间,有大人将小孩举过头顶,许多人闻讯赶来其实不是为看陈沐会如何处置贩卖人口的商贾。 他们只是来看陈沐的,想见到朝廷一品大员可不容易,更别说是在海外征战常出现在酒楼话本、神话故事、庙宇殿内的陈沐。 为了审问这个外洋商贾,陈沐专门在濠镜等了几天,把自己的幕僚老平托和主教卡内罗叫来。 事情并不复杂,陈沐尚在南洋卫港时接到黄德祥的信报,在濠镜做绸缎贸易,同时拐骗了百姓装在船舱里,离开濠镜港时旗军查货,被发现后意图以二十三名水手武装反抗,被镇压。 让陈沐过来的不是贩卖人口,是因为此人最早自称葡夷查实后为西夷的商贾,印信是由教会引商主教卡内罗下发的。 他单纯认为卡内罗可能勾结西班牙人,所以才过来,不过来了之后一番审问,发现事情另有隐情。 卡内罗虽被选为引商,但实际挑选商贾发印是教会教员在办,在教会的登记上这艘船的船主确实为葡萄牙人,但船主并非这个被逮捕的西班牙人。 “陈将军,此人自称葡人,但其实不是,他虽承认其为西班牙人,但其实也不是。” 平托的脸上有些尴尬,尴尬的原因不是别的,他搜集了脑海中所有词汇,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和陈沐解释此人来路,想了半天才说道:“他出生在英格兰,在他出海前,英格兰国王还是菲利普,所以说他是西班牙人没错。” “但现在菲利普已不是英格兰国王,可他不知道,因为他已经出海许多年了。” 一旁按刀的黄德祥对此嗤之以鼻,他在不在乎是哪国人,要不陈沐下令要问清楚,早给他杀了。 这个自以为西班牙人伪装成葡萄牙人的英国人被旗军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兀自哇哇大叫,语速太快陈沐听不懂,倒令平托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说你们是食人族,说有人告诉他明国人过去在战乱时会吃人。” 老平托真不愿意转述这句话,他面前的人是谁? 是陈沐! 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的陈沐! 平托不等陈沐开口,为平息其可能的怒火,先解释道:“人们认为低等人是可以贩卖的,可以像哥伦布一样为所欲为……他是个罪犯,将军,我建议处死他。” 陈沐没有动怒,和死人动怒是无意义的事,他只是颔首,皱着眉头疑惑,因为在他的认识里,哥伦布是伟大的航海家,他甚至还感慨过,为什么郑和不能像哥伦布一样达到非同一般的成就。 但陈沐在平托口中听到哥伦布的名字,明显是贬义的。 “战乱时吃人……他们就是把神吃了,关你什么事!”陈沐只看到虚伪,他转头对平托道:“跟我说说哥伦布。” 那个英格兰人依然在大喊大叫,陈沐心里除了困惑还有遗憾,他在心里想过几次自己遇上英国人的场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种。 “几十年前,哥伦布拿着西班牙国王给大元皇帝的国书,受西班牙资助率船队探险,所过之处强奸妇女,把九岁十岁女孩当作货币,带着猎犬杀戮土著,以此来满足手下,并愉快地在日记里记下这些,但日记里没说的是,他们把西班牙病带回我们的土地。” 老平托摘下眼镜,“我年轻时也向往这些,但现在这令我羞愧至极。” 羞愧? 陈沐真不觉得能有几个欧洲人发自内心为此羞愧,他们不会羞愧,三百年后都不会因此羞愧。 “主教,他脖子上戴你们的项链,哥伦布也是信徒,为什么还会做这种事?” 卡内罗主教能说什么,他难道能告诉陈沐在伊比利亚半岛、在马赛、在尼德兰、在英格兰,在那些所有去过非洲美洲的地方的人们争相贩卖黑奴为自己取得利益? 难道说哥伦布在日记里说加勒比人是食人族,以此减少心中的罪恶感? “将军,坏人即使侍奉天主,他也依然不能得到天主庇护,他会下地狱。”卡内罗不能那样说,他只是看着陈沐的眼睛道:“在哥伦布眼中,人是有等级的,他们是低等人,将军所作所为也是如此。” “下地狱?我并未看见他下地狱,他活得好好的,如果不是我的旗军抓住他,我的百姓才会下地狱。”陈沐心里憋着一股气,那并非向主教或平托,“哪儿都有好人哪都有坏人,这我明白。但如果我的百姓死了,你就是说他们会上天堂又有什么用?” “如果好人死后上天堂,恶棍活着走四方,那这座教堂又有什么用?” 开始美洲人有金子,欧洲人有圣经;后来欧洲人有金子,美洲人有圣经。 这是陈沐愤怒的原因,因为卡内罗说对了,人是有等级的,陈沐蓦然发现他和欧洲人的作为没什么两样,他也拿走了吕宋人的金子。 但他的同胞不是如此,他们善良,善良到郑和下西洋资助民生凋敝的国家,善良到几次遭受攻击时反击都极其克制,甚至善良到——别人搬出自己的体系硬套到他们身上,他们的后代真的信了那些他们是低等人后代的鬼话。 就算是一个傻子,只要想办法把普通人变傻,他都有充足当傻子的经验来打败这个普通人。 陈沐突然笑了,他对主教问道:“主教,那你觉得我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呢?” “我不懂数学、不会哲学、不信宗教、对艺术一窍不通、一千个人里有九百个都比我会写文章。”陈沐没等卡内罗回答,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只有黄金白银、战船火炮,我只会放火杀人,那我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 陈沐自认自己不是高等人,但他的同胞一定是高等人,他们走卒贩夫听戏文、文人骚客寄山水,他们与世无争喂鸡养牛皆是道,他们充满烦恼也怀揣希望,他们时常埋首独善其身,偶尔做梦兼济天下。 卡内罗主教微微张口,半晌没有回答,显然这个问题太难了,他顿了顿才说出陈沐万万想不到的回答。 他说:“高等人未必永远高等,低等人未必永远低等。但将军,你是高等人还是低等人,这是哲学。”第十五章学校 其实卡内罗所说的哲学,还真把这为澳门区主教困扰了很久。 如果一个野蛮人掌握世上最强势的军队,拥有最坚固的船和最危险的炮,那这个人是文明还是野蛮? 卡内罗主教没有答案,也没有人能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今后进入澳门的商船需要接受更严厉的审查,不论他还是陈沐,都不希望再见到这样的情景发生。 在经由濠镜教堂发往罗马教皇与里斯本的年报中,卡内罗主教这样写着:明帝国正在变得更加危险,在香山沿海,每天都有新造战船滑入海中,虽然传教事业在这依然艰难,但还是有希望的,至少没有受到阻止,只是必须要遵守明帝国的法律。 贩卖百姓的祸患并未在濠镜持续太久,罪犯连同船员水手尽数在市政广场被击毙,陈沐也并未迁怒旁人,只是命香山千户所重新向濠镜移治两个百户所,以加强在濠镜地方的守备与盘查。 除了军器局,陈沐还有个地方要去——广东海军讲武堂。 卢镗和俞大猷知道他登陆濠镜的消息后,立即派人过来叫他,希望他能去海军讲武堂一趟。 讲武堂第一期学子已临近考试,可这些毛孩子最近迷上看课外书,整天抱着广城新印的什么《南洋传》、《林来海战录》、《新明志异》之类的市井话本看得厉害,连学问都顾不上了。 这种状况别管是卢镗还是俞大猷,对他们的教学才能都不太放心,专门让陈沐来看看讲武堂的学员。 他们不放心? 陈沐还不放心呢! 学制两年半,单单这两年半里各科教材普遍改了两三遍,学子学到的东西到底能有多少? 或者说,他们哪怕学得再好,第一期学员也比不上第二期,第二期也比不上第三期,这一切变化来得太快,究竟如何,陈沐也不知道。 陈沐没穿官服,进讲武堂时专门让人给他换了一身学员的甲胄,哪怕仅仅是讲武堂普通学员,在穿戴上也要比外面总旗百户好少一些,他们有制式赤袍,铭刻海军讲武堂的前后胸甲及臂缚甲裙。 前些时候南洋军器局还专门给他们打了制式讲武刀与铭刻讲武的手铳,不过那是陈沐给他们准备的毕业礼物,还没到发给他们的时候。 漫步讲武堂,看着校场上炮棚各式火炮与其间操练的学员,远处教室带班的一期学子教授二期学员,陈沐再没有比此时此刻还要满足的了。 “陈帅,老夫认为,各科学子的教学,应当稍作更改。” 卢镗的山长宅邸就在讲武堂后山,自担任山长后他就把家迁至堂中,这次请来陈沐,侍从备下茶水梅干等点心后,卢镗道:“这两年,诸科教材多次更改,学子学得吃力,就好像第一年学的矛阵都是端平,第二年就要脚踩矛尾列阵。” “外洋舆图也一直在更改,越来越精细,海图越来越全面,老夫以为,往后的入讲武堂的学子,可以先从道学起、然后再去学术。” “道和术?” 这个陈沐勉强可以理解,道是总纲理论,术是具体应用,他问道:“就像先学工事再去分辨木质与水泥,先学测绘再去认识外洋舆图?” “对,老夫与俞帅议过,认为这样很好,不过还是要问陈帅的意思,毕竟这些娃娃将来毕业,多半是要去往陈帅麾下听用的。” 其实这些学员将来的去处,卢镗也一直为此考虑,首选自然是陈沐的南洋军府,除此之外也可以去宣府陆军讲武堂进学,他与徐阶为此有过交流,每期学员毕业后可择部分准备留用教学的优秀学员交换游学。 当然,即便如此,讲武堂的老将们也不可或缺,他们至少还要再坚持三年,这些人在为期一年的游学后,还要安插入各个用兵之地担任两年将官,有作战经验后才能回到讲武堂就任教习。 “另外,陈帅前番送来的西夷海战兵书徐先生译本也已作为补充教材,老夫以为西夷编书有其独到之处,言简意赅用词直白,更易为寻常军士学去,与陈帅旗军手册异曲同工。” 陈沐点头道:“卢公说的是,西洋诸国亦有千年之久,其距我遥远,言语风俗皆有不同,诸国多战事,似我春秋战国之时有诸子百家,难免不会出现如墨子公输那般喜好钻研人物。” 其实还有的话陈沐没说,自大一统后,百姓、官吏各司其职,官吏的责任太重、百姓对官吏的依赖也太重,许多生活所迫前往外洋的百姓依然如此,对别国官府也是如此,可别国官吏对百姓往往没有那么多责任,一旦遇事,缺少话语权总会吃亏。 卢镗只是颔首,并未顺着陈沐的话说,如今大明正处学派之争,他可不想聊这个,他笑笑后说道:“前些时日老夫与宣府徐山长传信,他对讲武堂这种大量、统一教学的方式很感兴趣,打算等将来有人继任山长后回松江府修一座讲文院,托老夫问问陈帅,有何见教?” 武官的讲武堂,是军校;那徐阶想办的讲文院……大学? 说是大学并不为过,只是不是陈沐印象里的那种大学罢了。 “徐阁老这是想要名吧?” 陈沐笑着摇摇头,他说道:“徐阁老领宣府山长,对办学之事,晚辈所知尽在其间中,已无什么可以说的了。不过依在下浅见,大明所缺,并非一所或几所大学。” “是小学,是能以分科办学教授百姓识字、懂算知道德规矩,略知地理、物理、自然的小学。” 就像张居正对陈沐的了解一样,陈沐比谁都急功近利,比谁都激进,徐阶想办一所分科办学的儒学,这绝对是天大的好事,它能给朝廷带来数十乃至上百个懂治政、会兵法、通艺术,上知天文下懂地理,音律文学无一不精的帝国高级人才。 但他们大多都会进入官场,东方古典教育,教育出的绝大多数都是保守的管理者,陈沐希望看见的是各行各业的开拓者。 “正如卢公所言,先学道,再学术,道通万术。”陈沐的眼睛在发亮,道:“小学为道,大学为术,晚辈以为,可以给徐阁老传信,看他对这个流芳百世的事有没有兴趣。”第十六章离朱 曙光刺破厚重云层,清晨南洋卫港的晨雾被日光驱散,卫港巨大的干船坞开启,海水涌入,四条冲天桅杆上折叠鹤翼帆缓缓拉起,浮沉间小山般的巨大阴影自船坞滑入海中。 陈沐立在岸边,眯着眼睛看着这艘体形仍在赤海级之内,但风帆更多动力更足,火炮更少载货更足的新造战舰入水,缓缓颔首。 这艘战舰的名字叫‘离朱’,以黄帝手下拥有神目的神禽命名,舰上仅有十八门镇朔将军炮与前后四门赵士桢新造旋转防炮,并无独立作战或远战能力。 它唯一特殊的地方在于,这是大明与整个世界第一艘装载电机的战船。 在离朱舰船舷两侧,有两个船板遮挡下的明轮,粗大钢铁轮杆上的齿轮连接电机,电线则通向船尾上层空旷甲板,由巨大麻绳包裹着盘堆一处。 陈沐望向离朱舰的眼神热切并带着期盼。 他看着战船入海,风力之下战船缓慢航行,两只巨大明轮亦缓缓转动。这个装置相对拖慢了战船的速度,但也仅仅只是一点,对四桅风帆而言,尚不至五分。 但陈沐清楚拖慢离朱舰五分速度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将来很有可能他整支舰队都将被拖慢百分之五的速度。 甲板上有人吹响呜咽的号角,船舱里几名旗军举着长杆扎在船尾,吃力地将大块的皮球兜四角用绳子固定在四根支架上,紧跟着,有面容坚毅的小旗官在甲板上面北跪拜数次,义无反顾地走上皮质大球下的木舱。 被挂起的皮球即使有竹条撑起依然稍显干瘪,足足二十多匹缝制皮革。 紧跟着,勇敢的小旗官点燃皮制大天灯正中的火堆,在火堆下,则是足够盛放煤炭与旗军的木舱,他坐在木舱中,努力让自己克服恐惧保持站立。 “过一会,这个球会升起来。”陈沐笃定地说着,但他接下来的语气并不是那么坚定,“军器局试过把热气球放到天上三十余丈的高度,但没试过在上面载人,即使他和之前的货物一样重。” 说着,陈沐右手端着望远镜不放,试图亲眼目睹到每个细节,左手则打出手势,岸边几艘小船驶离,向离朱舰环卫过去,不过片刻,船上的旗军就已做好随时打捞袍泽的准备。 “我也不知道,绳索与电线能不能撑得住。” 在木筐下,四根绳索拧做一股,中间夹裹着电线,这些沉重的绳索成了热气球升高最大的阻力,随气球升高,其拖拽的重量也越来越大,并最终定格在高空百米。 现阶段的电线与电机,仅能供给这么远的距离,就连热气球的大小都经过计算与测试,确保其在三十余丈的高空不会跌落,也保证它不会继续升高而拽断绳索。 因为燃料,南洋军器局现有手段无法准确测试升至需求高度所需热量,只能用笨方法进行穷举。 木筐里装有一台特制电报机,与战船依靠绳索相连,小旗官则怀揣望远镜。 “倘若一切顺利,俞帅,我们的军队在陆上、海上,都将料敌于先。”陈沐身边是俞大猷,老将军正充满惊奇地望向离朱舰,同时也不忘用震惊地望向陈沐。 陈沐,真的是太狠了。 俞大猷只见过把烟花炸上天,还从未见过把部下装天灯里送上天的! 皮气球随温度上升渐渐鼓起,久经沙场的俞大猷暗自吞咽口水,问道:“陈帅,如果绳断灯毁,上面的旗官……” “无妨,球顶有覆盖开合,在球舱里有连接开合的绳索,拉动就能让速度变慢,拉的时间长,就会下降,最终落进海里不可避免,但不会死。”陈沐说着转过头,对俞大猷说道:“但在陆地就不好说了,从小天灯到这个大球,先前有几次绳索不够牢靠,被大风吹断,上面无人控制高低,摔落在地。” “所以务必在海上实验完备,再交由陆路使用——看,升起来了!” 陈沐话才刚说完,就见皮球缓缓摇晃,逐渐离开甲板,忙抬手指过去。 热气球木舱里的旗官也到了最胆战心惊的时刻,当他透过木窗发现自己比袍泽越来越高,并脚下不稳产生摇晃时,他被吓得浑身忍不住地发抖,哪怕他早认为自己做好了十足准备! “万户陶太爷保佑,勿令后辈子孙步你后尘,万户陶太爷保佑,勿令……” 他的热气球里没有火药,只有他头顶的三座火炉,木舱里放着钟表,每隔半盏茶打开一个阀门,到第三座火炉燃起,就该准备降落。 也就是说,皮球升空一次,仅能持续二十分钟,就要下去给火炉添料。 旗官早就瘫坐在舱中木凳上,他想站起来可偏偏腿软得使不上力气,风从四面通透的木窗灌进来,吹在遍体冷汗的他身上,透过窗子,他看见港口的人真小,甚至能俯瞰整个南洋卫港。 也是南洋卫港,更远处的卫城他就看不清了,不过当他哆哆嗦嗦地拿起望远镜,依然能看清远处海面上的巡逻船舰。 他深吸几口气,对着面前的电报机,看着方向数着船舰,按下几处按键。 在他眼前,是举世无双且最为复杂的电报机,足有内外三圈圆形分布二十四个按键,内圈是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八个方位,中圈是距离,外圈则是数量。 极短的时间里,悬着热气球的离朱舰上放下小船,飞速向岸边划来,几乎在小船靠岸的同时,热气球上的旗官拉动球顶开合绳索,热气从球顶放出,浮空的驱使被遏制,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开始降落。 离朱舰尾部的旗军亦拉动绞盘,将热气球缓缓向船尾引下来。 “大帅,电报!” 陈沐接过纸张,脸上露出笑容,电报图上清楚地标注出海上巡逻队所处方位,这远比立在桅杆上瞭望厉害得多。 他收起电报,看着受牵引力量缓缓落回离朱舰船尾,满意颔首负手道:“去往深海,继续试验,军器局在今后三个月内把离朱舰所能运载燃料、备用热气球、电机用具等情况报至民都洛岛南洋军府。” “没只热气球试飞三次,等这一切做好,离朱舰编入六丁六甲船队!”第十七章瞭船 回到南洋军府的陈沐一直在想,俞大猷为什么在临别时多次称离朱舰为离娄舰呢? “高公,离朱和离娄,那么容易听错么?” 陈沐有点担心,决定回头给俞大猷派个医生过去,人老的时候是会出现幻听、衰弱、记忆出错这些症状。 想着这事,陈沐有些狐疑地看向高拱,这老爷子可也上岁数了。 高拱已经忙了好几天了,整个南洋军府年后都在筹备麻贵即将跨越海峡向亚墨利加探险的事,为预防会出现的各种情况,不论疾病、战争还是海上风险,都必须庙算清楚。 “离朱和离娄?如何会听错,这是一个人。” 高拱诧异地抬头,搁下狼毫笔,眼珠从眼睛右侧转到左眼角,接着向上一翻看向陈沐,问道:“小帅爷这是又闹笑话了?” “一个人?” 陈沐的脸有些僵,舔舔嘴唇,问道:“离朱不是上古神兽?” “什么神兽,那是个人,黄帝丢了玄珠,让离朱去找,他的双目有百步明察秋毫之能,为黄帝找回玄珠。”高拱敛起衣袖,道:“周朝的庄周称离朱为离娄,所以这个人就有了两个名字,他到底叫什么今日已无从得知,但人们提起这两个名字,就知道是他。” “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陈沐拱手点头,笑道:“以后一定要多读书。” “陈帅不必读书了,想读书也要你有空才行,如今已位极人臣,还是等你有后人,让他多读书吧,到时老夫若在,收个弟子也无妨。”高拱说着老脸微微撇着,“断不会教他像他爹般不学无术。” 陈沐撇撇嘴,心知别管是小帅爷还是不学无术都只是玩笑,他心里清楚,顾命大臣在南洋难免心有明珠暗投之感。 能舌尖嘴利地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这已经是很好的情况了。 笑过了,高拱问道:“陈帅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高公过俩月就知道了,南洋卫造了大天灯,能放人上天那种,辅以电报,可让人知二三十里外的情况,不论海上还是陆上,穿插合围、集兵突破,今后这些战法会更加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