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事。 “千户所在县治西不远,香山县没有乡,自洪武十四年改乡为坊都,县中共有一坊十都,县治衙门在仁厚坊,千户所在良字都。” 路上周行为陈沐介绍着香山县的情况,因临近广州府,虽然香山县很大,但没有城池,十一坊都比邻而成聚落。因民少地狭,紧邻江海,百姓多以捕鱼、商贾为生。 车马慢行一刻,破败的香山千户所遥遥在望,偌大的千户所没有石墙,仅设有木栏,圈出大片屋舍与千户所一概设施。 陈沐感觉并不好。 早有衙役前往千户所通报,此时远远望去上百人立在千户所门外等着,歪歪扭扭的阵势,饶是陈沐见惯清远卫军的德行,依然感到头疼。 这是只有百废待兴的前俩字,哪儿能兴起来! “这是我的千户所?周兄,过去陈某以为清远卫已经……诶!”陈沐不由自主皱着眉头,可临近了却猛地瞪大眼睛,双腿夹紧马腹便舍了周行朝前策马奔去,引一众家兵奔走簇拥。 站在千户所外面率领旗军迎接千户的不是别人,是邓子龙! “你说你是副千户,也不告诉我是哪个千户所,原来是这儿啊!” 陈沐翻身下马,邓子龙比他还惊讶,“你你你,你是香山千户?” 这小子怎么跑到我头上了! 得了,邓子龙可没陈沐那么高兴,长叹口气拱手道:“卑职香山副千户邓子龙,拜见千户。” 跟邓子龙并肩而立的年轻人也拱手道:“卑职副千户孙敖,拜见千户!” 两个副千户行礼,后面两个百人军阵也跟着此起彼伏地行礼。要是没有邓子龙,陈沐一张脸不知该臭成什么样,但现在他可没心劲儿了,示手向前道:“进去说,你来的早,先跟我说说千户所的情况。周县令,请!” 香山千户所没百户的事他早就知道了,过去这个千户所被吃空饷都被吃坏了,邓子龙在旗下给陈沐注了一针强心剂,至少在他看来,这一屋子‘少壮派’还是大有可为的。 两个副千户、四个百户、一个佥事,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当然,这个年龄魏八郎是出了大力气的。 阴差阳错,邓子龙竟成了他的下属,陈沐脸上的笑意根本止不住。 打李亚元时候这可还是上官呢! 虽然千户所不怎么样,但千户衙门修的却分外华贵。 屋面蓝瓦兽脊,梁栋檐桷青碧绘饰。 前门楼六间厢房、两间马房、三间前厅,中门楼六间厢房、三间库房,三间后厅。西边是演武场、东边是千户宅,带着狱房、厨院,都有院墙围着,后厅还有大池子庭院,种着几颗椰树。 坐在前厅主位紫檀太师椅上,陈沐拍拍扶手,对旁边坐的周行道:“我算知道上任千户是怎么死的了,这椅子,没抄家啊?” “抄了,就留下前厅八张桌椅,别的都搬空了,后院挖出四千两窖银,合千户宅的私产,充了七千两。”周行点头应道:“就去年的事,本来卫里还剩两个副千户,跟着他一个流放充九边、一个绞死,那会周某刚上任,看着他被押到广州府的。” 见惯了生死,这种该死的陈沐一点儿都不同情,笑道:“这算便宜陈某了,邓兄,你来得早,香山所有多少旗军,应该有数了吧?” 邓子龙起身拱手,顿了顿才道:“千户,邓某打算辞官。” 嗯? “别啊!陈某刚来你就辞官,怎么回事,说说。”陈沐差点拍桌子,他这儿还因为邓子龙高兴着呢,这位就要辞官了,“有事咱把事解决了。” 新江南面对数倍于己的叛军邓子龙都没这么发愁过,也从没这么气愤过,道:“香山号守御千户所,旗军一共一百三,五万亩军田卫所能耕的只有一万三千亩,两万亩都在山上,八千亩荒地不说、四千亩更是直接划在海里,还被广城的秃驴庙占去两千多亩。” “这千户所能待么,今年光朝廷的赋税最少要交万石军粮!”第二章乱象 八千亩荒地、两万亩山地,陈沐能理解,都能理解。 可他妈把军田划进海里算怎么回事? 和尚占田占到千户所又算什么事? “周县令,这事你知道?” 陈沐没生气,磨痧着两手,还是决定先问问周行。 因为他拿邓子龙说的话自己在心里算了算,他说的赋税不是按五万亩军田算的,是按一万三千亩可耕的军田交两季的税算下来的万石军粮。 如果香山千户所的赋税就是这么收,那香山县、广州府、广东都司都知道这件事。 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回陈千户,在下知道。”周行不装鹌鹑,直截了当地告诉陈沐他知道这事,“在下不但知道,还知道香山千户所的军田不是五万亩,而是五万四千亩。” “另外四千亩地,在濠镜。香山境内田地本就稀少,前些年番夷打通关窍,走的海道副使汪柏的路子,据澳为家。番夷兵多船大,军民不敢过澳耕地,便请先县令陈揖另拨四千亩军田,香山境内皆为民田,已无地可拨,只好将澳门对面黄粱都的海边沙地划给千户所,不算赋税,让军户捕鱼为生。” “山上的军田多是茶圃,还能采木,卖了茶买粮,也能交赋;倘千户用心,荒地过两年也不是荒地了。唯独六榕寺占耕的军田,实不相瞒,在下小小知县。”周行微微摇头,道:“没办法,千户只能自己拿回来。” 经周行这么一说,陈沐觉得在理,不论海田还是山田,都是可以利用起来的,至于荒地……陈爷没打算在香山千户所待一辈子,那八千亩地就让它荒着吧,实在不行等以后手上银子多,雇香山百姓开荒。 倒是先前被陈沐最不当回事的,被广城寺庙占耕的区区两千亩田,反倒让周行都束手无策,引起他的好奇,问道:“为何区区寺僧,周兄都没有办法?” “广城显贵间信众颇多。” 周行面带笑意抬手指指上面,摇头道:“田在寺僧手中,陈千户要想讲理,是讲不通的,讲通了也没人听。” “但千户若带兵抢回来,保住了,那倒是功德无量的一件事。”周行笑了,探手摆在茶桌,道:“县中亦有百姓田地为寺僧所占,县中衙役不够,千户若带兵把田抢回,在下可为千户除一心疾。” “别!” 周行还笑呢,陈沐已经挥手止住,道:“那两千亩陈某不管,和尚喜欢耕就让他们耕去,这事肯定不像你说的打上门抢回来这么简单,周县令别想拿陈某推出去。” “而且这心疾,周兄现在就得帮我解了,勾丁充军。” “没有旗军,种不出粮事小,弹压不住濠镜澳的番夷,做不成督抚交下来的使命才是大事,这事周县令要与陈某同舟共济。” 周行其实原本想的就是陈沐带兵把寺院私占的田地抢回来,他帮陈沐在治下寻些过不下去日子的百姓勾入军籍,但眼下陈沐根本不想管那些军田,他也就不想去给陈沐帮忙。 还同舟共济咧! “许多百姓的田地被寺僧霸占,周某不得民心,又如何为千户勾丁呢?”周行不再看向陈沐,只是叹息道:“若千户能把田地从寺僧手中取回,周某倒是能给千户勾来二百户,可惜了。” 周行不说,陈沐还不放心,不过现在听到就算他把田地夺回来,周行也才给自己勾二百户旗军,让他稍稍放心。 看来和尚也不算很难对付。 “五百,要是能勾来五百户,陈某倒想试试。” 卫所旗军不足才是陈沐眼下最大的问题,至于六榕寺占下的军田,他有的是法子弄回来。 “五百!”一向云淡风轻的周行眉毛挑起,卫所军不足额已成定例,原本以为二百人陈沐就已经满足,忙道:“周某哪儿能勾来那么多人,最多二百,多了是要出民变的!” 陈沐抬起三根手指,道:“勾军三百,这是最少的了,陈某还要再去找六百多人,香山千户所旗军要补足的。周县令也想依照吴老总督的意思,治理好濠镜吧?没旗军陈某就不能弹压番夷,这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 周行皱起眉头。 这陈千户看起来可不像在总督府时那么唯唯诺诺,尤其提起番夷更是一股子火药味。 “陈千户,周某想治理濠镜没错,你也要弹压番夷,但你想怎么弹压,弹压到什么程度?” 陈沐好一会儿没说话。 “陈某没想怎么弹压,海道副使的路子都被番夷疏通,陈某小小千户又能做什么?”陈沐摊开手笑了,攥着扶手磨痧着说道:“过去在清远陈某就是个种地的,你指望我有什么大志向?” “我就是想带兵去濠镜——种种那四千亩地。” 眼前这年轻千户说的轻松,周行却听出他潜在的意思。 他是要在濠镜澳驻军。 “对了,周兄,我这儿还有个事要跟你说。” 陈沐可不管周行怎么想,他突然想到颜清说的事,对周行道:“我在广城听说番夷诱骗大明百姓,城外十几户良家妇女都被骗去,家人到衙门去报官却没人管。” “番夷就在香山,这事周兄这父母官管不管?” “你也听说了?” 周行叹了口气,对陈沐拱手道:“在下迫不及待等陈千户来,正为此事,番夷诱骗民女坊间多有惊动,下官也派人潜行濠镜明察暗访,盖佛朗机商人所为,其有大船三艘、兵员佣人数百,以贩黑番为业,濠镜称豪。” “黄粱都匪乱,衙役不得入澳,在下也只能通广商与番商相议,暂留那番商拖延三月,以待千户讨灭黄粱都土贼,通濠镜之路。” 黄粱都,陈沐暗自咀嚼这个地名后问道:“县令说过,四千亩海岸就在黄粱都,眼皮底下他们能闹起叛乱,还挺乖巧?” “兔子不吃窝边草,黄粱都土贼已有数年,从不为祸乡里,与倭寇勾结常跃出江门袭击新会,官兵到了他们就逃亡濠镜、官兵走了他们再回来,狡猾的很。” “周某会为千户勾丁三百,寺僧所占民田?” 还是松口了。 终归是他用到陈爷的地方多啊! “这事包在陈某身上,不过周兄别急,你就是把田给百姓要回来,架不住他们再讹走,你有什么办法?” “这才刚插秧,让他们先种着。”陈沐抬起二指点在茶案,“等稻谷长成,周兄你带百姓去收田,陈某带兵给你们保驾。回头和尚喜欢积德行善,咱还让他们种。” “我还真不信过几个月他寺里僧兵打得过陈某人的旗军!”第三章番教 县令周行离开时,陈沐的随行仆从已经把千户宅收拾得当,在前厅厢房中划出匠房、医房,程宏远终究还是辞了广城惠民药局的医生,跟着陈沐到香山来上任。 牛马照旧,除了陈千户的火烧云,其余马匹为千户所旗官公用,几头拉车的牛则交给副千户孙敖,让他找几个旗军养着,种地时用。 陈沐问了问才明白,香山千户所的卫官压根儿就没老人,这个孙敖也是新来的,立功也跟他们差不多。是在福建南路参将张元勋手底下的人,过年前后跟随抵抗烧掉澄海县城的曾一本立下功勋,升任香山副千户。 张元勋和王如龙一样,最早都是戚家军。 这个时代的闽粤将官,不存在和戚帅没关系的人。 但孙敖是真正的升职,人家是从哨官升任副千户,邓子龙是从把总明升暗降成副千户,这事有根本上的区别。 “邓兄,没兵咱得募,官就别辞了,乐观一点,有问题就解决它。” 陈沐在千户所逛了逛,再回前厅见俩副千户还在堂下坐着,不等邓子龙说话便道:“营兵都是募来的,你们二人过去都是营将,去募兵可以吧?” “白千户过去在韶州募了四百多户疍民充军,他财大气粗给人家三两银子,还把清城北江让疍民捕鱼,香山这个地方不学不行,咱也募疍民充军。” 陈沐摊手道:“陈某没那么多钱,给你俩每人三百两,募六百户人过来,疍民来了陈某一人先发三石粮,每户出一丁,等平了黄粱都的土贼,四千亩海地给他们渔猎。” “六百两?” 邓子龙头脑里首先想的不是能不能招募到疍民的事,而是陈沐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一个五品武官,拿出百两银子很正常,咬咬牙清了家底,三百两也不难,但陈沐这个千户是新上任,而邓子龙又很清楚陈沐就是世袭小旗官,祖坟不冒烟没能给他留下什么东西,现在却轻轻松松拿出六百两。 邓子龙斟酌了一下,小声问道:“千户,火箭卖出去了?” 他可是还记得陈沐抬三根手指找他要五两银子的事! 陈沐笑笑并不说话,让从人取六百两银子交付两个副千户,道:“卫所百废待兴,你们把人弄来,剩下的事陈某来做。” 这次其实是他撞了大运,邵廷达去月港买田宅可并不像告诉他的那么顺利。朝廷有章程,官员不得在为官地买田宅,何况对卖家也有遍问四邻的法度,就是想要买家里田宅要先过问买房是立帖上签署过姓名的亲戚与邻居,得到允许才能卖房。 但邵廷达不存在这种问题,闹倭寇让沿海家家户户都想卖房卖田,谁不想去城里买房,在大批卖房潮中,邵氏族人买房置地,连月港的县官都非常支持。 至于手上的银子,则是变卖清远库粮换来的,百户所两季留下四千多石粮,给白元洁留下一半剩下两千石折价卖给张永寿换来二十锭金子。 一金合八银,携带方便。 除此之外,还有三百亩私田收两季不交税的八百多石粮,也一并卖了,这次拿出六百两让两个副千户去募兵,才不过是一半身家。 但没陈沐这么做官的。 别管在哪个衙门,能做到不从衙门往家捞银子的就已是凤毛麟角,像他这样从家往衙门拿银子的,全天下也没几个。 但陈沐不这样想,他把这当做投资。 天下除了九边,大部分卫所是很难得到立功机会的,香山千户所不同。守着濠镜澳,弹压番夷这在陈沐看来就是唾手可得的功勋,哪怕吴桂芳、俞大猷早就把濠镜澳的容忍度告诉他,把他放到这个地方,也是让他来立功的。 一不能跟番夷全面开战,开战别管打输打赢,轮不到朝廷,广东的地方官就跟他没完,他们看重的番夷缴出的税,这是大方向。 二不能让番夷在濠镜乱,乱起来是他没本事,朝廷和地方官照样不会放过他。 既不能逼得太紧,也不能无所作为,中间的度很重要。 想控制度,想不战屈人之兵,就要有足够的震慑力,没人不行。 两个副千户领命下去,跟在一旁的付元和关元固一同上前,关匠看了看自然低头请付元先说,付元嘿嘿笑道:“千户,属下找到三个懂番语的,两个明人在千户所外候着,番夷是个番教道士,卑职让他在濠镜澳等着。” “番教道士?” 老外有道士么? 陈沐脑袋里转了几圈才反应过来,道:“你还弄来个传教士,难道他还要陈某去请他么?” “对,他就是来传啥教的,说又给人在天上找了个主子,教人好好当仆人什么玩意的,卑职也听不懂。就看他在濠镜整天拿水给倭寇洗头,洗完给人发饼和葡萄汁让人吃喝,挺有意思的。” 付元嘿嘿直笑,道:“不用请不用请,朝廷有令,不让番人上岸,所以才让他在濠镜等着。千户要是让他上岸,卑职这就去把他带来。” 天主教。 付元形容的挺形象,但他不知道现在眼中的这些给人找主子的傻屌,在将来让多少人成了主的羔羊,又给东方带来了什么。 在陈沐看来,西方世界这个时代浅薄而野蛮的价值观,在传教与掠夺中表现地淋漓尽致。 信教者,是他们主的羔羊;异教徒,是他们主迷途的羔羊。 掠夺的,是他们的旧大陆;没夺的,是他们发现的新大陆。 都是他们的。 这个时候传教士们困在澳门已经很久了,从最早随葡萄牙军事入侵在海上被明朝水师打得一败涂地,到依靠贿赂地方官员谋得澳门一隅,已有二十多年光景。 “先不急着见传教士,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再这一会,等卫所有兵了再见。” 打探消息是双方的,陈沐不像明人对西方环境那么陌生,在他的记忆里,第一次传教士来华,都带着打探明朝政治经济军事的不洁目的。 明朝人二十多年没有让这些传教士取得成果,他不能眨眼就把东南卫所松弛的德行泄出去。 “让你找一个明人,怎么找了两个?” 付元抓耳挠腮地窘迫道:“卑职找了几个会汉话也会番语的,但大多都是倭寇,不敢上岸,这俩百姓一个是在濠镜的娼妓,卑职怕千户不喜,又把那个番教道士的大明随从找来了。” “传教士的明朝随从?你让他进卫所了?” 陈沐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儿还小心提防着,结果还是把人放进来了,摆手道:“罢了,你让他们先等着,找个厢房安置,看好了别让他们出门。关匠有什么事?” 久侯一旁的关元固面上没有不耐烦,躬身拱手道:“千户,短铳做好很久了,您一直没问,要不要看看?” “哈,把这事忘了!” 陈沐一扫阴霾,拍手笑道:“走,试试新铳!”第四章关铳 世上坏的宗教不多,但假借宗教之名行坏事的人很多。 “砰!” 三尺短铳冒出硝烟,铅丸击中三十步外木人穿戴的卫所废旧布面甲上。 布面后两片生铁甲片被击碎,但同样铅丸也失去力量,并未直接打进木人。 但这足够了。 “还行,试过最大射程么?” 陈沐拾弄着漆着赤色做工精致的短铳回头对关元固问着,关元固拱手道:“小人试过,铳床钻出的铳眼比手钻更直,六十步抬高铳口半寸,可中一尺方木,再远想射中就有些难了,最远可射百三十步,超过六十步堪破肉皮一寸,杀不得人。” 短铳在二十步内可破甲,四十步是最佳射程,六十步外打不准也威力有限。 基本符合陈沐的预期。 短铳本身就是陈沐预想中的远程兵器,骑兵的远程兵器,只是现在骑兵还不能用,他把短铳背在后背试了试,说道:“用火石打火,关匠试过了么?” “回千户,小老儿试过,已有定形,千户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