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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1流水线的囚徒早上六点,刺耳的哨声划破天色。宿舍的铁门砰地一声被打开。空气里混着铁锈和鞋臭味。我从上铺翻下来,鞋子没穿好,脚掌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旁边的老张已经穿好衣服,在洗脸盆前一边刮胡子,一边骂骂咧咧。今天是不是又要加班没人回答。大家低着头,像没电的机器人一样动作麻木。我用冷水拍了把脸。镜子里我眼圈发黑,胡茬密布,嘴角裂着口子。七点钟,厂区广播响起,女声机械地念着安全守则。我和几十个工人排队走进生产车间。机器声轰隆隆的,像是永远不会停。我被分到第五流水线,岗位是打螺丝。前面是传送带,后面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胖子,外号大牛。他戴着发黄的口罩,眼神空洞地看着零件。我坐下,左手拿壳体,右手电钻对准螺孔。滋——滋——滋滋——一分钟内要打八颗螺丝,一小时不能少于四百颗。起初我手掌还会酸,后来麻了,像不是自己的手。旁边的赵姐咳了两声,口罩下透出一丝血色。没人问她。大家都在争分夺秒。每错一颗螺丝,绩效就扣五块钱。上午十点,有十分钟喝水时间。2麻木的双手我走到角落的水桶前,纸杯灌了半杯温水。墙角蹲着一个瘦子,裤腿上油渍斑斑,正低头抽烟。昨晚你加班到几点我问他。三点半。他说,声音干哑。今天继续说是订单急,要赶出来。我没说话,转身回岗位。电钻换了一批新头,更重,扭矩大。每一下钻下去,手腕都震得生疼。传送带速度加快了。有人跟不上节奏,零件堆了一堆,被班长骂了。再磨蹭一个扣绩效一个!没人敢吭声。午饭时间到了,只有二十分钟。食堂门口排了一长队。我端着托盘,饭是稀饭,菜是炒白菜和两块红烧豆腐。我扒了几口,胃里翻腾。赵姐坐在我对面,把米饭拌进汤里,一勺一勺吞。还得活着。她喃喃说了一句。下午两点,车间气温开始升高。天花板上的风扇吱呀响,但没什么风。我的背全是汗,衣服黏在身上。有人中暑了,被两个工友架出车间。我看了一眼,又低头打螺丝。滋——滋——电钻的声音像蚊子嗡嗡叫,在耳朵里盘旋不散。有一颗螺丝偏了,钻头打在壳体边上,崩出一道白印。我心里一紧,把那颗拆掉重打。如果这被检出来,会被罚二十块。我一天工资一百五,不能浪费。3无休止的循环五点钟,是十五分钟的放风时间。我走出车间,靠着墙喘气。天是灰色的,工厂后面是高高的烟囱,一直冒着烟。一辆送货车驶进来,卷起一地灰尘。我眯着眼,看见墙上贴着新的通告:本月计划订单加速,车间实行三班倒。我叹了口气,回身进了车间。晚班七点开始,要继续干五个小时。我吃了两个馒头,一碗咸菜汤。眼睛睁不开,喝了一瓶五块钱的功能饮料。味道像糖精加洗衣粉,但能提神。夜班灯是冷白色的,把每个人脸照得惨白。流水线依旧运转不休。我再次坐回位置,电钻拿起。手指已经长出厚茧,有的地方裂开,钻头握得不稳。大牛突然摔了一把电钻,骂了一声。班长过来骂:你想辞职他不说话,又捡起电钻继续干。我眼前模糊了几秒,连打三颗螺丝没对准。班长朝我走来,我赶紧调整姿势补上。背后冷汗直冒。凌晨一点,眼皮开始打架。有人在打瞌睡,被同事拍醒。有人头靠在机器上,被班长踢了一脚。我嘴里叼着牙签,努力撑着。还有两小时。两小时就是几十道螺丝,几百下钻头。时间像橡皮糖,拉得极长。我望着传送带上一模一样的壳体,心里像被堵住了。凌晨三点,终于收班。我摘下口罩,脸上全是油汗。明天还得来。班长说。没人回答。我们像一队木偶,拖着脚走出车间。外面有点风,吹在脸上是冰的。我低头看了眼手指,指甲缝全是黑的。我走进宿舍,脱下湿透的衣服,躺在床上。头一沾枕头,就陷进黑暗里。凌晨四点,室友的鼾声此起彼伏。我睁着眼,看着铁床上方掉漆的铁条。眼皮沉重,但脑子清醒得可怕。电钻的滋滋声还在耳朵里回响。我闭上眼,眼前浮现的还是传送带和螺丝壳体。身体像机器一样停不下来。想睡,却睡不踏实。每次刚要沉下去,就会梦见自己手上螺丝没打完。梦里班长的脸变形了,骂声像雷一样砸下来。我惊醒了,背后冷汗。翻身,枕头湿了一大片。我不想这样活,但也不知道能去哪。外面天亮了,宿舍里有人起身洗漱。我闭着眼,听着脚步声一一落下。起床的那一刻,是最痛苦的。但如果不起来,今天就没饭吃。我咬着牙坐起身,双腿发软,像灌了铅。地板上有一只蟑螂,翻着肚皮,还在动。我看了它几秒,觉得自己也差不多。洗脸时,我看到脸色更黄了。黑眼圈像墨染的一样蔓延到颧骨。水冰得刺骨,却无法让我清醒。活着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每天都会冒出来几次。但我都不敢认真想。一认真想,就走不下去。4生活的枷锁今天轮到我早班。我拖着脚步进车间,空气比昨天更闷。广播还是那段安全守则,字句毫无感情。我机械地穿上工作服,戴上口罩,走到第五流水线。和昨天一样的位置,一样的机器,一样的螺丝。我低头开始操作,手指还没热开,就开始发抖。大牛咳了几声,脸色发青。我没问他,他也没说话。我们谁都知道,谁都不好过。传送带加速了,我的动作慢了半拍。班长盯了我一眼,我立刻咬紧牙关跟上。手腕又开始痛,像有刀在里面搅。我幻想自己有一天能不再打螺丝。去卖早点也好,扫大街也好。可每次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现实压回去。我没有文凭,没有技术,只有一双快要废掉的手。我曾经想过回老家。但老家更苦,地早荒了,爸妈身体也不行了。出去打工是唯一的路,也是死路。我像坐在一列永远不停车的列车上。窗外风景一模一样,车厢里只有疲惫和沉默。中午饭还是白菜和豆腐,咸得让人想吐。我强迫自己吃下去,因为下午还有五个小时。赵姐今天没来,说是请假。有谣言说她去医院了,咳血越来越严重。我没有问,问了也无济于事。她明天可能还会回来,继续坐在我对面。我边咽饭边想,如果我倒下了,会有人替我吗应该不会。我只是流水线上的一个零件,坏了就换,没人心疼。吃完饭我靠在墙上闭眼休息。有人在打牌,有人在偷偷睡觉。我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眼皮重得睁不开。可我不敢睡,怕一闭眼就是螺丝和电钻。十五分钟后铃响了。我像被拎起来一样,又回到机器前。我的腰已经不听使唤,坐下那一下像骨头断了。电钻开始工作,我闭着嘴,连呼吸都小心。如果有神明,我想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安排我在这里,每天活得像死人。我没有罪,甚至很努力。可努力从来没带我离开过这间厂房。我不是没有想象过别的生活。在街上摆摊,哪怕风吹日晒也自由。开个修车铺,哪怕一天只接两个活,也能抬起头。但一切都太遥远,遥远得像电视剧里演的。我身边的工友,每一个人都曾幻想过。可他们最后都留在了车间。像锈死在这机器上的一颗颗钉子。下午五点我走出车间,阳光晃得眼疼。我盯着远处那片脏兮兮的天空,呼吸急促。我站了五分钟,谁都没跟我说话。像个站在原地的幽灵。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我每天像狗一样活着还是说我还好他们年纪大了,听到这些只会更难受。我回到宿舍,脱了鞋,脚底全是死皮。袜子脱下来一块皮也跟着掉了,血黏在布上。我皱了下眉,又随手扔到墙角。老张在床上抠着手机屏幕,玩斗地主。他说:今天还行,没被骂。我嗯了一声。我不羡慕他,他跟我一样,也只是习惯了忍。我拿起饭盒,吃着晚饭,不知味道是什么。脑子里只有今天打过的每一颗螺丝。还有即将到来的夜班。我不想去,可我必须去。有时候我幻想停工一天,让所有机器都安静。让我们这些人也能坐下来喘一口气。但这只是幻想。只要订单还在,我们就得继续。这是规矩,是铁律。5灵魂的沉沦晚七点,我再次走进车间。光线刺眼,空气里全是机油味。我戴上口罩,坐下,拿起电钻。心跳平静,像是进入一种不属于人的状态。我看着每一个壳体,每一个螺丝孔。动作流畅,没有多余一秒。仿佛我的身体不再属于我。它只属于流水线。我甚至能预判下一个动作。闭着眼也能完成。我已经不是我。我只是个打螺丝的壳。躯体空了,只剩下惯性。电钻的噪声变成了催眠曲。它让我忘了痛,忘了厌恶。我在这单调和折磨中逐渐麻木。直到哪一天,彻底崩掉。凌晨三点,车间的灯光刺得人眼睛疼。我还在打螺丝。最后一批壳体卡在传送带尾端,像在嘲讽我。每一颗螺丝钻下去,手臂都抖一下。我不记得今天已经拧了多少颗。也不记得中间有没有出错。现在只想熬到班长喊下班。旁边的大牛呼吸粗重,动作越来越慢。我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干。没人有力气去管别人了。车间外面下雨了,雨点砸在铁皮房顶上,噼里啪啦。我突然想起老家院子里的雨,落在瓦上,声音柔和。那时候我躺在竹床上,听雨声睡觉。现在只敢在梦里回去。一到现实,梦就碎了。四点,车间广播里响起结束的指令。我手一松,电钻掉在脚边。data-fanqie-type=pay_tag>差点没站起来,腿已经麻了。我扶着墙走出去,像踩在棉花上。空气潮湿,风里混着酸味。厂区灯还亮着,把一切照得苍白。我走在宿舍回去的路上,看见一条流浪狗趴在垃圾桶边。它眼睛闪着绿光,但没吠。我停了几秒,它也看着我。像我们互相看见了自己。我走了,它没动。回到宿舍,我脱了衣服,整条裤腿都是油渍。床铺硬得像砖,潮得能拧出水。我闭上眼,却睡不着。脑子里还在模拟拧螺丝的动作。手指不自觉地弯曲,好像还在握着电钻。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灵魂太沉了,喘不过气。我想,如果有一天能大睡一场,不做梦,那就是最好的事。但这愿望太奢侈。6绝望的边缘早上六点半,哨声又响。我睁开眼,眼前浮动一层灰色。起床,刷牙,洗脸,穿衣服。所有动作都像在演一场无声的戏。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就像这面镜子反射的是一个空壳。今天我不用上早班。但我也不想在宿舍待着。房间里味道太重了,像潮湿的霉和人身上的疲惫搅在一起。我穿上外套,走出宿舍。厂区外有一条小巷,卖早餐的小推车已经出来了。我买了一根油条,一杯豆浆。坐在路边台阶上,慢慢吃。嘴里没味道。可我还是咽了下去。有人路过,看了我一眼,又低头走了。大家都一样,都不想跟别人多说一句。我喝完豆浆,把杯子扔进垃圾桶。回头看了一眼那条流浪狗。它还在,同一个位置。我走过去,撕了一段油条扔给它。它犹豫了一下,叼走了。我心里有点发酸,不知道是可怜它,还是可怜我自己。我走出巷口,那里有一间废弃的仓库。门半开着,里面堆着旧机器和破纸箱。我躲进去,靠着墙坐下。抬头能看见天,一小块,被钢梁切成碎片。阳光落在脸上,暖得有点不真实。我闭上眼,开始幻想。幻想自己坐在一间小屋里,窗外是田野。手里捧着热茶,书架上是整整齐齐的小说。没有电钻,没有螺丝,没有哨声和咒骂。只有风,和自己。但这只是幻想。现实里,我连这个仓库都不能久待。我得回去,准备下一班。厂里不等人,流水线也不会因为你累就慢一秒。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太阳已经升高了,热气开始弥漫在空气中。我深吸一口气,咳了两声。嗓子里像卡着细碎的玻璃。走回宿舍,赵姐坐在床上,脸色苍白。她冲我点点头,没说话。我点了点头,坐回自己床上。今天夜班,我得睡一下午。但我不想闭眼。只要一闭眼,耳朵就会自动播放那电钻的声音。像是身体记住了那噪音,甩也甩不掉。我盯着天花板,数着铁条上的生锈斑点。数着数着就忘了自己在数什么。电钻一响,我的心就沉下去。那不是声音,是一把钥匙。它打开我体内所有的疼。手腕的旧伤开始发作,像是里面埋着针。每一次拧下去,都像把针扎进骨头里。我咬着牙,像吞下一颗钉子。眼前的壳体一模一样,像从地狱生产出来的复制品。打完这一颗,还有下一颗,还有无穷无尽的下一颗。我不去数,数了会疯。我不去看表,看了会绝望。时间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它不是往前走,是绕着圈子的狗,咬着自己尾巴转。旁边的大牛今天没说话。他眼睛红得像熬了一整夜的兔子。赵姐的座位还空着。没人问她怎么了。我们不问,是怕听到答案。怕听到她挺不住,怕听到她走了,怕听到她还要回来。车间的风扇今天坏了一台。热气从机器缝里往外冒,像火炉。汗沿着脖子往下淌,流进背心,黏住皮肤。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工作,是在煎熬。像被丢进热锅里,一点点煮烂。班长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我没回头,手还在动。他说:动作快点。我点头。其实我很想说,我已经快得要死了。但嘴唇干裂,说不出话。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耗尽的灯泡。光还亮着,只是再一用力就会爆。耳朵里嗡嗡响,不知道是机器声,还是血液在吼。我低头,看着那一排螺丝孔,眼前有些花。想吐。胃里空空的,只有早上那杯豆浆还在打转。我咽了下去。不能停。一停,绩效没了,奖金没了,饭也没了。我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画面。一个我,在海边,光着脚走在沙滩上。天蓝得不像真的。我身后没有机器,没有班长,没有同事。只有风,和浪声。我笑了,很轻。但现实里,我坐在嘈杂的车间,手指发抖,嘴角流血。我不敢擦,怕弄脏壳体。弄脏一颗,扣三十块。这是规定,像刀,横在我们脖子上。我努力集中精神,把注意力拉回来。否则会出错。一出错,就完了。夜已经深了,车间更亮了。灯光像刀,把每个角落都剖开。我眼睛干得发痒,想揉又不敢。揉了口罩会滑,脸会碰到机器,危险。赵姐的椅子被收走了。有人低声说她请了长假。我没有回应。我知道她可能不会回来了。身体熬不过。她三个月前还笑得挺大声。现在走了,像从没来过。我不想想太多。一想就会怕。怕我哪天也是这样,没人记得,没人问起。死在岗位上,尸体还得等班长批准才能抬出去。我又想起那条流浪狗。不知道它今天还在不在。可能也走了,饿死了,被轧死了,被人赶走了。就像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没人开车来轧我们。我们是自己耗死自己。凌晨两点,电钻突然卡了一下。我吓得一抖,钻头脱离了螺丝。差点刮花壳体。我连忙停下检查,心跳得像要炸开。幸好没出错。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干。不能松。一松,螺丝就歪了,生活也歪了。有人打瞌睡,被班长踹了一脚。他睁眼看了看,又低头干活。我明白他不是不困,是不敢停。他跟我一样,后面没路,前面是墙。只能在这墙和悬崖之间,一点一点磨。我突然很想哭。但哭也没用。哭不能减少一颗螺丝,不能减轻一秒时间。只能让眼睛更疼。我咽了下去,把眼泪憋回喉咙。变成一口苦水,流回心里。三点,终于下班。我站起来,腿像木头。走路一步一步,像漂浮。风还是热的,夜像没睡过。我走到那条巷口,狗不见了。只剩一只空泡沫盒,在风中滚动。我蹲下来,看着它飘走。好像什么东西也从我身体里飘出去。我抬头,看见天空灰白,像旧报纸。我突然特别想有个人在等我。在宿舍,在床上,或者在手机里。说:你辛苦了。哪怕一句也行。但我知道不会有。没人等工人。我们只是工具。用完了,就收起来。我摸出手机,想发条消息。却不知道发给谁。点开通讯录,全是同事,和几个早就换号的亲戚。我收起手机,走回宿舍。躺下,闭眼。但电钻还在响。我在黑暗中浮着,像沉进油里。连梦都没有,只有空白。醒来时,宿舍吵起来了。老张在找他的袜子,嘴里骂骂咧咧。我翻个身,继续躺着。但睡不着。我起身,坐在床沿,看着外面。阳光透过窗户,很亮,却照不到我心里。我觉得自己像个影子,白天躲在角落,夜里出来活。我想,如果我明天不去上班,会怎样可能被扣工资,可能被骂,可能没饭吃。更可能,没人发现我不在。那样也好。我可以在床上睡一整天,不碰电钻,不看螺丝。我突然觉得这是一种奢望。睡觉,变成了一种奖赏。但我不能停。生活像绳子,勒在脖子上。一停,就松不回来了。我叹了口气,穿上鞋。还是得去。就算今天不想,就算今天更痛。我走出宿舍,阳光洒在身上。却没一点暖。7无尽的牢笼早上七点,哨声像刀子一样劈开空气。我还没完全睁开眼,就已经穿好工作服。每天都这样。不用醒,也能自动把自己拼好。脸还没洗,牙也没刷。我已经坐在了车间的长凳上。手上拧着第一颗螺丝。电钻轰鸣,钢壳发热,空气发涩。我眨了一下眼,感觉世界都晃了一下。太累了。昨天夜班,今天白班。排班表根本不是给人看的。它只关心产量,不关心人。我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不是为了赶工,是为了早点结束。但我知道这只是幻觉。你再快,后面还有新的壳体堆上来。我不敢抬头。怕看到那一排排还没动的零件。它们静静地躺着,像一具具等待解剖的尸体。我只是个执行者。不思考,不判断,不反抗。我幻想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没有痛觉,没有情绪。只有一条程序,重复动作,永不出错。可我还是人。有时候手指一抖,电钻就偏了。有时候眼睛一花,壳体就装错方向。一错,就扣钱。多错几次,就被换下线。被换下来的工人去哪了没人知道。他们从来不会回来。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我有时候会想,我要不要也主动消失。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换个名字,换个身份。重新活一次。但我没钱,也没路。没有学历,没有技能,没有时间。只有这双已经磨出老茧的手。我的心也开始起茧。我已经很久没感觉到希望这两个字了。太遥远,太不真实。像小时候听的神话故事,听完就忘了。我现在能记住的,只有电钻的重量。壳体的手感,班长的骂声,和工资到账的那一刻。那一刻很短。看到账户多了几百块,我会愣一下。然后立刻计算房租,水电,吃饭,欠款。剩下的,不够买一个梦。我从来没说过我想要什么。因为我不敢说。说了就会想,想了就会痛。痛了也没用。没人会听见。这个厂太大了,声音传不出去。这个城市太吵了,哭声会被车声掩盖。我坐在机器前,忽然有点喘不上气。我摘下口罩,偷吸了一口风。但风是热的,混着油烟和灰尘。我咳了一下,嗓子像被砂纸磨过。赵姐还没回来。有人说她可能不会回来了。她的床铺已经被新工人占了。新工人十八岁,皮肤白白净净。他问我们:打这个一个月能拿多少没人回答他。我们都知道,他很快就不会再问了。等他开始咳,等他眼里没了光,他就明白了。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着他怎么学着拿起电钻,怎么被震得手抖。班长走过来,把他的手按住,说:稳点,不然你手废了。我心里发凉。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有人这样说。但现在我的手,已经真的废了。每次下班,手指都像没骨头。握不住筷子,拉不开门。我试过拿一支笔,写不出字。那一刻,我有点慌。我怕哪天,我什么都拿不住了。连生活,也会从手缝里滑出去。可我不能停。我得打工,得吃饭,得活下去。即使活得不像人。我有时候会幻想一个平行世界。那个世界里,我在学校读书,考试,毕业。穿着衬衫去公司面试。写简历,坐办公室,泡咖啡。晚上和朋友去吃火锅。笑得很大声,吃得很随意。可那个我从来没有存在过。我出生在一个欠债的家庭,书没念完就得出来找活。打过砖,洗过碗,扛过水泥袋子。最后在这间工厂落了脚。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出去。我曾经以为,只要熬过前几年,就能换一个活轻点的工。可我熬到现在,只换来了更深的黑眼圈。更长的工作时长。和更少的梦想。我每天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但一下到底有多长,我不知道。一天,两年,一生。我不敢算。算出来可能会疯。车间的灯管今天坏了一根,光忽明忽暗。我看着那光一闪一闪,像自己快断的神经。电钻卡了一下。我停下来,手麻得像不是我的。我拍了拍手背,感觉不到疼。那一瞬间我竟然有点开心。至少,我还能感觉到什么都感觉不到。那是一种更高的麻木,一种更深的放弃。像掉进井底,看着头顶的光越来越小。我躺在井里,不再喊,不再爬。因为我知道爬不上去。有一天,光会完全消失。那时候,我可能会笑。终于不用再打螺丝了。但那一天没来。我还在这,手里还握着电钻。壳体一个接一个,像咒语。我没有名字,只有工号。我不是人,是数据,是指标,是一颗螺丝里的声音。我咬着牙,继续干。因为我别无选择。今天的天灰得更早。六点钟,天像没睁开眼。宿舍里的灯一开,像刀割。我睁开眼,看见天花板的裂缝又深了一点。不知道是它在裂,还是我在碎。起床,穿衣服,洗脸。水是凉的,牙刷是硬的。镜子里的自己,比昨天更像鬼。我把脸埋进水里,想冷静一下。但水太浅,淹不住那种慢慢死掉的感觉。楼下传来喇叭声,又是早操集合。我没下去。我不想动。但我还是穿好了鞋,像过去每一次。不是因为纪律,是因为害怕。怕不去的那一刻,会真的变成消失的人。鞋底磨得薄,脚掌一踩就能感觉到地面。那是一种刺痛的实在。提醒我还活着。我走出宿舍楼,风有点潮。我闻见熟悉的味道:铁、汗、水泥、疲惫。车间门口排了长队。有人低着头,有人抽着烟。我站在队尾,眼睛盯着地上的一块油渍。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像一张地图。可我不知道它通向哪。也许哪都通不了。进去之前,我习惯性地闭了一下眼。像进牢房一样,得先告别。机器声已经响起来了。节奏和昨天一样,毫无变化。我的手自己动起来,不用指挥。身体比意识更清楚流程。我不再数螺丝了。也不再看时间。数了只是折磨,看了只是失望。我只想熬。一颗颗过去,像吞钉子。嘴巴没张,喉咙却一直疼。我咳嗽了一下,有点痰,咽了下去。不想吐在车间。地上干净,那是规定。连落下的一颗螺丝都不能有灰。可我们的肺里全是灰。赵姐真的没回来。新来的小工开始听话了,不再问为什么。他低头干活,动作慢,但眼神变了。多了那种认命的沉。我没提醒他怎么省力。他得自己学。因为没人会一直教你怎么活着。活着是自己的事。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像以前的我。那个还以为能换一条路的我。但我知道,现在的我已经没路了。身后的路塌了,前面是墙。只有原地打转。我幻想过无数次自己逃走。火车、长途车、货车,什么都能载我走。可每次都卡在下一步。去哪干嘛怎么生存一想到这些,幻想就碎了。现实像水泥,把我脚粘死在这里。我很怕生病。但又有点希望病一次。不是大病,只要能让我躺上几天,逃离车间。那样我可以睡,不听机器声,不拿电钻。但我从来没真正病倒。可能连身体也习惯了这种压榨。它知道,一病,就会被替代。替代得干净彻底。车间的空气越来越闷。风扇声音越来越弱。我耳朵嗡嗡响,像进了水。有人说话我听不清。像一团雾。我靠在机器边,偷偷撑了几秒。不能让人发现。一发现,就扣工资。电钻又卡了一次。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突兀。像生活中那些毫无预兆的打击。一声巨响,你就得调整姿势,不然会伤。我想笑,笑自己像个丧尸。整天咬牙、忍耐、低头,连脾气都没了。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在闹。把所有螺丝都扔到地上,大喊大叫。梦里班长骂我,我还冲上去揍他。可我醒来后,一颗螺丝都不敢落地。我低着头,把每一颗都拧到最深处。不敢发泄,不敢多说话。我怕一个念头就毁了自己。怕连现在这点生都没了。我活得小心,活得像透明人。只有工资到账的那天,银行短信才能证明我存在过。我幻想自己有存款。幻想存够五千,辞职,离开,睡上三天。可每次发了工资,钱就散了。房租,饭钱,杂支,旧账。像漏水的桶,永远装不满。我有一个表弟,大学毕业,发朋友圈说要gapyear。我不敢评论。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陌生。gapyear对我来说,就像别人的语言。我不懂,也用不上。我连gaphalfday都负担不起。一次请假,意味着少一顿饭。我不能饿。我得活。哪怕活得像锈一样,长在螺丝下面。我坐着,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有一刻我真的睡着了。只几秒,被一声巨响吓醒。旁边有人把壳体撞到地上。全车间回头看。班长走过去,举起嗓子骂了一句:你TM睡着了那人低头道歉,弯腰捡起壳体。我看着他。他的眼里一片空白。像一个人已经不在那了,只有影子。我想说话,可喉咙动不了。有些累,是沉到骨头里。说不出口,也哭不出来。只能坐着,看着,看着,看着。等下班,等明天,等结束。可结束从来不来。下班的钟响了。我像惯性一样站起来。身体先于思想动了。我走出车间,天还没黑。但我只想回去躺下。有时候我不去食堂。不是没饿,是吃也没味。饭是饭,嘴是嘴,但中间空了。我走在厂区的小道上,脚步虚浮。耳边还是机器声。脑子也还是机器声。我幻想走进树丛,变成一棵没人发现的植物。风一吹,我晃一下。雨一落,我喝一点。没有电钻,没有指标,没有口罩。我今天迟到了五分钟。不是没听见铃声,是没醒过来。梦太沉了,像陷进了泥。醒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但手还是伸去摸了手机。看到时间的那一刻,我的心狠狠一跳。不是惊慌,是一种熟悉的失落。像以前交白卷时老师盯着我,我知道要被骂,但已经习惯。我跑去车间,脚底打滑,差点摔倒。风很冷,像刀刮在脸上。可我满身是汗。到了门口,班长瞪了我一眼。没说话,扔了个工号夹给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是来工作的,是来投降的。我低头穿上工作服,手指僵硬。拉链卡了几下,我像个犯错的小孩,不敢抬头。机器已经开了,声浪压过心跳。我坐下,深吸一口气。电钻握在手里,像冰一样凉。但我知道它一会儿就会烫得让我发抖。我不再有迟到扣多少的概念。反正扣的那点钱,比不上扣在我脸上的疲惫。第一颗螺丝滑了一下,我赶紧扶正。手指被钻头擦破,血冒出来。我装作没事。怕身边的人看到,怕班长看到,怕被换下去。因为比痛更怕的是失去活着的资格。我捏紧电钻,继续。像狗啃骨头,一口也不想浪费。中午休息十五分钟。我靠在墙边,把脸埋进手臂。不为睡觉,只为逃离。耳边还是轰鸣,不停地,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我想砸了它,可我没力气。我看着对面的小陈,他闭着眼,嘴角有点抽动。像在哭,又像在笑。我想问他做没做过梦,梦里有没有别的世界。但我没说出口。说这些太奢侈。我们连坐着喘口气都怕被扣工资。我咽了口口水,嗓子干得像砂纸。想起楼下有个自动售水机,但我没零钱。水在五米外,我像在沙漠。我闭眼,幻想自己在泳池里。水清澈,浮着光,我躺着,谁也不喊我。没有班长,没有电钻,没有考勤机。只有水,和我,和天。但下一秒,哨声响了。我像尸体被拽起来。眼前一黑,耳朵一轰,腿却自顾自往车间走。就像有人在体内拉着绳。我不是自己在动,我是被命令。上工后,我的手更慢了。不是想慢,而是真的没劲。肩膀酸得抬不起来。螺丝孔变得模糊。我眼睛睁着,却像闭着。耳朵听见,却像聋了。那种感觉很奇怪。像人在梦里走,走着走着就穿透了现实。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只是没人告诉我。我以为死是停止,其实死是继续。继续重复,继续干活,继续忍。只是心已经走了,留下空壳。我现在就是那个壳。硬,空,没人要。我想试着找点什么能让我喘口气。哪怕是厕所。但厕所外面排了一排人,全是低头的影子。每个人都想逃,哪怕只是十分钟。我们排队,像等判决。轮到我了,我进去,门一关,终于有点安静。可我没解裤子。我只是坐着。闭眼,听自己心跳。跳得慢,跳得乱,像快熄火的机器。我想在这多待一会儿。但门外敲了三下。我站起来,洗手,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比纸还淡,眼睛像泡过油。我没有表情。没有喜,没有怒,没有盼。我怕看久了会吓到自己。我擦干手,出了门,回到那台熟悉的机器前。壳体还在,螺丝还在。我继续钻。像从来没停过。有人说,工厂像牢。我觉得比牢还紧。至少牢里还有犯人做伴,有刑满释放那天。我们没有。我们没有出狱的期限,只有报废的时间。不是到了头,是干不动了,就滚。没人送你,也没人记得你来过。我听见小赵咳得厉害。他才进来一个月,咳得像个老肺病人。我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不是冷漠,是怕看到未来的自己。那种软弱,让我恐惧。我不能倒。一倒,没人替我还房租,没人给我买饭。我不是人,是债务的容器。我不能空。我得装着,撑着,活着。哪怕活得不像样。班长走过来,盯了我几眼。我不敢动。他没说话,只是记录了什么。我心一紧。怕被盯上,怕被挑错,怕被调岗。调岗两个字,像枪口。不知什么时候会响。我不想换地方。不为别的,只为我好不容易学会怎么在这个岗位里少出错。换了,我就要从头忍一次。我真的没力气再适应新的痛了。下班前,机器出故障了。响了一声,把我耳朵震麻。空气有焦味。班长一怒,把工具箱砸地上。没人说话。我们站着,不动,等他发完火。他骂了几句,就走了。我们松口气,低头捡零件。地上很烫,像烧过一样。我伸手,小拇指被烫出个水泡。我没吭声。只是缩了缩,继续捡。泡不算伤,不扣绩效。我回宿舍时,天已经黑。走廊灯闪着,像病人心电图。我把饭票塞进打饭窗口,拿了碗米饭和一勺咸菜。坐下吃,一口一口。没味,但得吃。不吃就没力干活,没力就等死。我咬着咸菜,眼睛盯着碗底的米粒。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小时候我妈说的话:吃光,不然饿神找你。现在我吃光了,却觉得饿神已经住进我身体。他不吃米,他吃我。我洗了碗,回宿舍,躺下。灯还亮着,几个工友在聊天。我闭眼,假装睡。其实我在想,如果我消失了,谁会发现也许要好几天。等床位空了,才会有人问。我翻了个身,手碰到水泡,疼了一下。那疼让我确定我还没死。我叹了一口气。睡吧。明天还得继续。不是想,是必须。活着不是选择,是惯性。【未完待续,想看后续,可以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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