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呢?” 药徒道:“在里头照顾病人呢,昨夜当家的照顾了一整晚,眼睛都熬红了。” 段烨霖看了看几个喷热气的药罐子,又问:“昨夜他一直在这儿,哪儿都没去吗?” “自然在这儿的,否则还能去哪儿?”药徒不知何来如此一问。 “你一直跟他在一起?” “我倒是一直在后头煎药,这药离不得我,每隔一个小时进去送一次,当家的都在给病人针灸换药呢,一刻没停过。” 一个小时? 军统府和鹤鸣药堂各占贺州城东西二侧,隔得最远,若是走路过去,便是抄小道儿,单程也得半小时,若是开车,只能绕路走外侧大道,单程也得一刻钟。 除非是插翅从天上飞的,否则不可能会是药堂里的人干的。 段烨霖这边像盘话似的同药徒讲话,另一边许杭已经端着纱布从内堂走出来,一听见这番对话,便淡淡地说:“今儿倒有趣,所有人都好似很关心我在哪里,连你也要问上一问。” 段烨霖自知被他听见,恐他有些恼了,顺着他的话问:“怎的,还有别人问?” 许杭把用过的纱布都烧了:“倒也巧了,袁家的下人方才也来药堂,原以为要取药,谁知只是为了看看我在不在。看他那表情,似乎我不应该在这儿一般。” 段烨霖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一整夜的忙,令他有些累:“他父亲被人重伤,所以……” 许杭摆摆手,让药徒离开,然后自己去查看那些药罐:“所以他怀疑我,因为先前我与袁森有些过节。” 段烨霖嘴巴动了动,还是把袁野怀疑许杭的那些话咽了回去。 他只说:“我知你不是。” 许杭添了几味药以后,眼神一抬:“若我说,我是呢?” 腾的一下,段烨霖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惊失色地看着许杭,沉着声音:“莫开玩笑!” “你今日会来问我在不在,不正是因为你也怀疑了吗?”许杭轻笑,露出点无所畏惧的态度,“那我便告诉你,不论是从前、现在亦或是往后,只要你来问我,我都会说是。你若信我,我便无辜;不信我,我便是罪人,由你处置。” 他的眼神,清清透透,好像一点杂念都没有,倒是看得段烨霖心头情绪翻涌。 这番意思已然很明白了,许杭将生死选择给了段烨霖,他素来不屑辩解,寥寥几句却把段烨霖说得有些内疚,好似让许杭蒙了大冤枉一般。 真是个修成魅灵般的机敏家伙。 段烨霖叹气:“问问你,清楚些而已,省的叫别人多口舌,你别多心。” 他想握一握许杭的手,谁知许杭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就回屋,就给段烨霖一个拒绝的背影。 看得段烨霖哭笑不得,这脾气上来,确实难哄。 不过一个人落单了,脑子也就会清楚一点。袁野怀疑是自己身边的人,这事未必空穴来风,他那么剔透的一个人,必定有了线索。 别的不说,若是一般的凶手,便是要挑在今天杀人,也应该是选择夜深人静,宾客散去才好下手,可他偏偏选在段烨霖来之前,时间掐得恰到好处,正利用这点动静隐藏自己的踪迹。 如果不是巧合,那就一定是自己身边的那些人。 他扶了扶太阳穴,觉得脑仁疼。 无论如何,这凶手的范围,到底小了很多。 ———— 袁森在医院里躺着,醒来之后,除了能眨眼睛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每日换药的时候,嘴巴啊啊两声,虽然疼,却说不出别的,但凡是个人来看他,啧啧两声就摇头走了。 他虽然身子废了,神智还在,好似灵魂被钉在棺材板里,那种痛苦,无法言喻。 许杭、许杭……一想到那家伙,袁森就只能怒目圆睁,身子发抖。 段战舟将袁府查出来的赃物整理好,写在报表中,往内阁递,很快,内阁的批复就下来了。 革职抄家,财产充公,相关党羽一并入狱。 本来袁森多半也是要死刑的,只是内阁看他变成这样,比死刑好不了哪去,便也算了,任他们一家自生自灭去。 有段烨霖从中周旋,袁家其他人都未受牵连,算是平安脱险。 只不过到头来,富贵繁华一场梦,余生穷苦无处寻了。 袁夫人也是一夜白了许多头发,哭得眼睛都要瞎了,袁老太太念经更加勤快了,只是身子骨很不好,晕厥过去好几次。 袁野一面照顾袁森,一面照看女眷,还要操心破案的事,更被家中琐事牵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这一日,他喂了袁森吃药睡下后,去了袁老太太的病房,锁上门,直接就给袁老太太跪下了。 袁老太太忙让他起来,袁野不肯,很痛心地说了一句话:“奶奶,你还不肯说吗?” 袁老太太的手僵在原地,渐渐开始颤抖,跌坐回床上。 躲不过的都是报应,她不想袁野这辈受害,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哪里是逃得了的? 她长叹一口气:“孩子,这些事情太过于肮脏和恐怖,所以奶奶才不愿意说啊!” 袁野下巴绷紧:“你不说,便是逼我去将凶手缉拿归案,我必要手刃他!” “万万不可!你这样也会有报应啊…冤冤相报……”袁老太太唯恐他去做什么惨烈的事情,就差没给袁野跪下了。 “父亲已经这样了,为人子的,难道不该知道一下真相吗?你总说报应报应,若这便是袁家应得的报应,那你也该告诉我为什么!好让我死也死个明白!” 袁野从怀里拿出了那只燕穿芍药的金钗,他还没来得及把它送给顾芳菲,此刻他将其置于袁老太太的手掌心:“奶奶若是不想看到下一只金钗插在我的尸体上,就请说吧!” 从来纸包不住火,袁老太太老眼一热,两颗泪珠就掉了下来,重提旧事于她而言,也是一道伤疤。 罢了,家已经散成这样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只是该从哪里讲起来,她糊涂得很。不如便从这金钗开始罢了。 她抚了抚那只金钗,声音似乎具有穿透力,跨越时间,逆转回多年以前:“其实…我这只金钗,不过是看着人家的好,仿了其形的一只拙品罢了。真正的那只燕穿芍药的金钗啊,光华万丈、宝气蕴含,我至今都记得,连金燕子身上的羽毛都根根分明,芍药花蕊的金线比发丝儿还细……” 老太太多年以来上了岁数,记忆不大好,可说起那只金钗,眼神如有了光,仿佛就在眼前。 “那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老爷,疼爱他的的夫人,为她生辰祝寿,只因那夫人名叫‘金燕钗’,平生最爱芍药花,所以才有了那——‘燕穿芍药’。” 金燕钗,金燕堂内藏金钗。 所说先前只是五分怀疑,听到这里,袁野已经是半身麻痹,彻底坐在地上了。第87章 医院的门口,袁野坐在台阶上,脚边是几个空酒瓶,埋着头,不知想着什么。 他略微动了动,踢到酒瓶,瓶子咕噜噜滚出去很远,他的眼神追着看,却没有什么光彩。 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车上蹦下来的小井跑到他面前说:“少爷!我特意跑去跟丢凶手的巷子看了,你猜我发现什么?那巷子里头有个井盖,井盖的插梢被人敲断了,我打开井盖这么一瞧,嘿!里头是前段时间修建的军需储藏室!凶手当时一定躲里头了。” 发现线索令小井十分激动:“我还特意去问了工人,说这些井盖,正好都是出事那天晚上到第二日凌晨通宵忙活着盖上的。细问时间啊,都是放烟火之后才开的工,也就是说,我们追凶手的时候井盖都已经盖下去了,我愣是没想明白,他是怎么弄断的插梢?总不会随身还带着榔头吧?” 他兴致勃勃说着,说完了发觉袁野怏怏的,忙问:“怎么了少爷?您……您喝酒了?您别不开心啊,咱们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小井…”袁野拍了拍他的手,很疲累的模样,“凶手是谁……不重要了。” “你、你别灰心啊,少爷。” “你也别叫我少爷,我也不是什么少爷了…” “少爷…”小井被他说得有些想哭。 袁野摇摇脑袋,想醒醒酒,却觉得更加迷糊。 “府里怎么样了?” “该抄的都抄完了,就连府邸…下个月也要变卖了。不过啊,老爷藏在佛堂后面的小库里还有些值钱古董,我把少爷、夫人、老爷和老太太东西收拾了一下,咱们得找个新住处了。” 听到此处,袁野抬起头来,很严肃地说:“将那些古董都卖了,全数捐了出去,一分一毫都不要留!” 小井忙伸手去摸袁野的额头:“少爷你疯了!咱们就剩这么点了!都捐了,你可怎么办啊!” “我让你捐你就捐!”袁野斩钉截铁,一点犹豫也没有,“你不明白,那钱不干净。” “可是…可是…唉…我知道了。” 小井也耷拉着脑袋,坐在台阶上,像只被主人训斥的小狗。 明天是个什么光景,真是无法想象了。 袁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是一种安慰。看着小井稚嫩的脸庞,他问道:“小井,你父亲走了也有八九年了吧?” 小井的父亲一个地痞,经常讹人钱财,生前欺压不少良民,终有一天喝多了酒,被人砍死了。 因此,小井小时候被同龄的小孩子指着鼻子骂小地痞,常常被欺负,同人打架。 “是啊,连他的样子我都快忘了。” “那你可有怪过他?怪他为非作歹,怪他连累了你?” 袁野这番话,问得自己眼眶红热,指尖微颤。 小井想了想,摇摇头:“即便他对别人不好,从没对我凶过。他是我父亲,他再坏,我永远不会弃他。” 说完他笑了笑,整张脸比阳光还明媚一点。 很简单的道理,很质朴的话语。纵然家人过错再多,你也无法割舍这段情。 袁野看着看着,仿佛积压在心里的阴霾被清风吹散,阳光眼里直射进来,因为太温暖,以至于一点眼泪就漫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若无其事地偷偷擦掉,站了起来,整整衣领,强打一点精神出来。 他对小井说:“你在这儿看着点,我去个地方。” “少爷,我陪你去吧。”小井担心袁野的状态会出事。 袁野露出他一贯从容的笑:“放心吧。我要做的事,只适合我一个人去。” —————— 法喜寺里,一坛香炉,三根清香,九根红烛,焚烧数段往生咒。 许杭在灵前叩了叩,坐了一整日,这才起身去长陵大师禅房内喝茶。 长陵道:“你许久未来了。” 许杭回:“忙。” 今日泡的是正山小种,气味甘、沉,涤荡杂念。 “每次见你,你都像肩上的担子轻了一些,可眉眼之间的愁意不散,”长陵觉得今日这一泡没有昨日的好,“今日,更是觉得你心情不佳,饮茶不知其味。” 许杭索性也不喝茶了:“我还好,只是觉得有点儿夏乏。我没那么容易倒下。” 长陵干脆换一杯白水给他:“虽不知是什么事,但我总担心,等你想做的都做完了,是否世间之事你也就无所留恋了?” 许杭听完,垂下眸子:“或许到时候你腾一间禅房给我,我也剃了发出家去?” 长陵轻笑:“那我的茶可不够分的。” 冲泡到第三轮的时候,许杭眼角瞄到长陵坐着的塌上,一个草席枕头上,一缕长长的头发勾在边上。 那头发乌黑亮丽,可想而知其主人有一头多么傲人的秀发,能留在枕上,必是卧眠于此。 可这里…是寺庙,寺庙里的和尚更是无发。 他打量了一会儿,收回眼神,看着茶壶,突然问道:“说到茶……虽说我许久没来了,可你怎么换了红茶来喝?我记得生普仍有许多。” 长陵竟也不避讳:“你虽不来,倒也有别的施主来,一来二去也就喝完了。” 许杭盯着长陵看了一会儿,看得长陵很是不解:“怎么?” “你并非自愿出家的,而是生来就在寺庙内了,我很好奇,若是有机会踏入红尘,你是会蓄发还俗还是佛心依旧?” 长陵双手合十:“既然生在此处,那就是命数,自当终生奉佛。” 神情语气,毫无动摇。 出寺门以后,许杭见着扫地的小沙弥,伸手招呼他到一旁来问话。 “近来,是不是有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常常来找你师傅?” 小沙弥握着扫帚瞪大眼睛:“许施主可是算命的?这都能知道?” 看自己猜中了,许杭又问:“她为何宿在你师父禅房里?” “她偶尔会喝醉酒,醉醺醺地倒在寺门口,虽说醉酒之人不宜入寺,但是师父怕她酒后惊风伤了性命,只能把自己的禅房让给她睡,彻夜照顾她。事后虽也劝过那位女施主,可下次,还是这样。” 听到这里,许杭心里已经是暗笑。第88章 一个喝醉酒的女人,半夜三更能安然无恙地爬上半山腰,偏偏到了寺庙才不省人事,一次就罢了,次次如此,可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大抵也只有满心纯善的佛门子弟才会相信吧。 “你且听我说,”许杭压低声音,附在小沙弥耳边,“往后她若再来找你师父,你能挡就都挡回去,少让你师父见她。” “为何?” “她一个女人,深夜出入寺庙,知道的说你师父心善,不知道的会说寺庙秽乱。况且那女人是有些身份的,为你师父好,你听我的便是了。” 小沙弥觉得说得极有道理,不一会儿又犯愁了:“可是,她要是醉酒而来呢?总不能放着不管。” 许杭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写幅对联,上联写‘误抚琴为周郎顾’,下联写‘孝悌忠信礼义廉’,到了晚上就偷偷挂在庙门口,她若看到就再不会深夜醉酒于此了。” 小沙弥不通诗书,大惊,嘴巴也合不拢了:“这哪里是对联……是何符咒不成么?果真如此有效?” 自然,许杭不会告诉小沙弥,这幅对联是在讽刺黑宫惠子一厢情愿、恬不知耻。黑宫惠子曾经是大家闺秀,这点字谜她必然看得懂,会羞愤而去。 倒不是他真的觉得黑宫惠子此情有多么不堪,若是两厢情愿,本也是件美事,纵然世俗指指点点,关起门来不听不见,谁理会呢? 毕竟,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人物。 只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神女有梦可佛祖无心。 与其日后纠缠出大麻烦,不如他今日就当这么个坏人,断了她的念想才好。 只有戏文里才会说,情让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生死死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活着才是可贵的。 他一生见过的杀戮太多了,今后,希望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吧。 ———— 许杭回到金燕堂的时候,蝉衣说袁野在厅堂里等他很久了。许杭没有一丁点奇怪的神情,而是未卜先知一般说:“哦?终于来了。” 厅里,袁野站在那副燕出焚火的画,如今方知道其中的深意。 听到许杭的脚步声,他指了指那副画:“…那么早以前,你就留下了伏笔,可是我笨了些,没有看穿你。” 许杭就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你在说些什么?” “这里只有我们,何不说实话呢?” “你想听什么?” 袁野转过来,开门见山:“我知道一切都是你干的,将贺州城搅得天翻地覆,见首不见尾的人,便是你,许杭。” 许杭眉毛微微耸了一下,找个凳子坐下,理了理衣摆:“看来你今日是来审我的?” “你不认?” “你总得说出些能让我哑口无言的话。” 袁野点点头,在他对面的凳子缓缓坐下,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许杭的眼睛:“……从黑擂台时你惊鸿一出手,我就觉得你并非常人,实话说,我一直很矛盾,我当你是朋友,却又觉得你十分危险,曾经一度还唾弃自己。可每每出金钗血案,我都忍不住会注意你的动静。” 他说起这往事,倒让两个人都有些物是人非、时移世易的感慨,遥想初相见,还是极单纯的情谊,如今竟然隔着血海深仇了。 也是命运多舛,天底下人那么多,偏偏就他们遇上了。 沉默了一会儿,袁野继续:“汪荣火一案,你以时间为迷障,让芳菲和金匠都为你不在场作证!我本想问你,听你解释,可是你在日本领事馆救了我一命,我便觉得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成想,一念之差,终究还是我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