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绕过将侧殿分作内外二室的屏风,便见君瑶坐在棋盘一侧,手中正自棋笥中取出一枚黑子。侧殿的棋子并非晋王所赠琉璃棋子,只寻常玉石打磨,不起眼得很。那不起眼的棋子在君瑶洁白如玉的指尖,却似添了无尽光彩。 汉王觉得,再平凡的物件,到了君姐姐手中,都会变得好看。 她找到君瑶了,不知不觉就止了步,站在屏风旁,呆呆看着。君瑶本就是妖,三千年修炼,仙露灌溉而启的灵智,容貌岂有不美的,偏生她修了佛,清心寡欲,清丽绝尘,更是美得脱俗。 汉王看得入迷,连眨眼都不愿。 君瑶早知她来了,见她不靠近,抬眼寻她,一见她那呆呆的模样,不由轻柔一笑,这一笑,好似驱散了三千年冷清出尘,三千年青灯古佛,变作一个温婉的平凡女子,宠溺一个呆呆的小东西。 汉王看得移不开眼,她暗自握拳,有了宏大志向。她一定要娶到阿瑶,这样每日醒来都可看到她了。 “殿下醒了?”君瑶道。 汉王忙跑过去,点点头,又看了眼棋盘。君瑶自与自对弈,黑白二子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棋路,好似是二名性情迥然的棋士博弈一般。 “阿瑶,你下棋?”汉王一面说,一面与君瑶靠得近,直至二人衣衫相触。 “醒来无事,见殿中有棋。”君瑶道,看了看汉王,见她尚未更衣,中衣睡得散了,领口微微敞着,细嫩白皙的肌肤时隐时现,君瑶移目,耳根都红了一圈,还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来,“殿下且去着衣。” 汉王懵懂不觉,只当阿瑶恐她受凉,哦了两声,又入内室。 此处侧殿,并未备下她的衣袍,她暂将昨夜披着过来的外袍穿上,穿好了,正要回去君瑶身旁,忽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卧榻。 卧榻上被褥凌乱,二人相拥而眠的体温犹未散尽。 昨夜阿瑶抱抱她睡觉了。汉王想得小脸微红,再度下了决心,她定要娶到阿瑶,这样每夜都能有阿瑶抱抱入睡了。 有了宏大志向的小殿下,今日格外元气满满。 用过早膳,汉王原要与君瑶归山的,国相却遣了人来,请汉王议事。汉王隔三差五离宫,处理政务,却十分勤勉,每回离宫归来,皆会召臣属议事。故而诸位王臣照旧来了正殿,等候汉王。 自不好让臣下白等一场的,汉王便将君瑶安置在正殿后的小退步中。 这间退步与前殿一墙之隔,前殿言语,皆听得分明,近得很。君瑶在此处,汉王很安心。她与君瑶道:“你等一等我,待我议完了事,我们便走。” 君瑶颔首。 汉王转身往前殿去。 君瑶安坐榻上,不过片刻,前殿传来臣属拜见殿下的声响,汉王道了句免礼。 君瑶不禁一笑,殿下声音颇为稳当,不知她神色如何,是否极力将小脸板得严肃,好使自己瞧上去威严一些。 殿中属臣不多,六七人而已,依次禀了近日要务,皆是关乎民生的要事。汉王听的时候居多,极少开口,便是开口,她也会令臣下先说一说看法,她或择一方从之,或令再议,皆称得上沉稳有度。 君瑶听着殿中诸人言谈,倒也不觉无趣。 议过民生,又议刑律,有触刑律而官府难决者,皆禀宫中,请汉王殿下决断。汉王于此,便生疏得多了。君瑶明白,刑律枯燥,殿下的性子,必是不喜研读的。她令掌管刑狱的属臣,会同国相、御史,一同审理,审后再来禀她。 三司会审,便可少冤狱了。 由此,也可见殿下性情。心软,见不得百信含冤,且不会不懂装懂,她不明白便令明白的臣属去办此事,又令国相御史协理,尽量公正。 不知是有人教她,还是殿下自己揣摩的,她就国不过一年,已能做到如此境地,称得上仁主了。 议过国中要事,国相禀起朝廷大事来。 汉王就国来,秉行无为而治,轻徭役,薄赋税,与民生息,从不扰民。汉国虽小,因此蒸蒸日上。余者封国却非如此。 赵王、晋王、荆王、代王四王,一就国便征兵丁,加赋税,有何用心,昭然若揭。朝廷自不能坐视郡国强盛,一面调集兵马,一面诏令诸国送世子入京读书,名为读书,实为质子。 汉王没有世子,也不知怎么办,遣使入京问了一下。 此事朝中有回应了,使臣今晨归临淄,先禀了国相。 皇帝本欲借此,令汉王回京,濮阳大长公主替她挡了回去,说是既无世子,便等生了世子再送入京。大长公主权重,皇帝自不得不与她几分颜面,被迫允了此议。 “朝中越发乱了,臣也以为,殿下此时回京,必受波折,远不如在藩,来得周全。”国相道。 余者诸臣皆附议。 汉王也是这样想的,她时常想着何日得归洛阳,然而洛阳险地,她若归去,只怕尸骨难存。皇帝不好相与,几位王兄更是虎狼之辈,她便是欲中立都难。 汉王忧心忡忡:“寡人只忧心大长公主处境艰难。” 上回刺客,便是皇帝派来的,若无行刺之事,大长公主兴许还能允皇帝召回汉王,然知他险恶之心,哪里肯让汉王明知是虎山,犹向虎山行。 国相默然,只得道:“大长公主必有良策。” 汉王便没有说话了。君瑶见不得她的面容,然而光是想一想都知殿下此时必是极为沮丧的。 国相轻咳一声,道:“臣以为,当前大事,莫过于殿下婚事。” 诸臣皆附议。 汉王听到国相此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转了下头,看了眼后殿。阿瑶在后头,必听见了。 她忙道:“不急。” 国相张了张口,还欲再说,汉王唯恐他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抢先截口道:“诸卿无事,且退下吧。” 国相不满,又有些伤心,殿下必是嫌他烦了,然婚姻大事,怎好拖延,他决心定要再好生劝劝殿下。 汉王仍忧心京中情形,陛下年轻气盛,又急欲掌权,少不得与阿姐冲突,她离京一年,不知京中如何了。 走到后殿,看到君瑶,她又想起国相方才所请,小心翼翼地看君瑶一眼,放慢了步子,十分心虚。 君瑶听到国相提起殿下婚事,便如殿下又看了别的花一般,很是不悦,但一见汉王怯生生地回来,她又不忍责备她了。 这本也不是她的错。 “阿瑶。”汉王挪到君瑶身旁,小声唤了她。 君瑶弯了弯唇,道:“殿下议完事了?” 汉王点点头,目光落在君瑶脸上。阿瑶若是因国相的话生气了,她定会不知所措,但她若是全然不曾往心中去,她会更难过。 只是君瑶的心思,若是不想让她看透,她又如何能知。汉王怎么也猜不出君瑶究竟是何心思。 汉王看不出,就更急了,偏生这又不能问,她一面怪自己笨,一面拉着君瑶的手,道:“你在宫中住上几日可好?” 京中那事,恐还有变故,她又担忧大长公主,此时不好离宫。可她越来越离不开君瑶,只想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她。 君瑶颔首。 她答应了。汉王开心,坐到君瑶身旁,与她道:“待忙过了这一段,我便与你去西山。”她想,阿瑶既然一直住在山上,想来还是更喜山中清幽的。 君瑶仍是颔首。 仿佛汉王说什么,她都会答应。汉王顿时生出无限欢喜来,轻轻道:“阿瑶,你真好。” 君瑶笑了笑,看着汉王,问道:“殿下可是要成亲了?” 汉王一惊,忙摇头。 君瑶仍看着她,汉王不敢与她对视,便低下头,心却又乱跳起来,绞尽脑汁地想,阿瑶是生气了,还是不过随口一问。 若是前者,便好了。 汉王又不傻,阿瑶若是生气她娶旁人,便是她心中对她,也是有意的。 她暗暗念叨,阿瑶,你生气一下,你生气一下,今后,我一定好好听你话,乖乖的,再也不让你生气。 然而,君瑶又怎会轻易显露心思,她只是道:“殿下再不成婚,怕是不论朝中,亦或诸王,都要介入了。” 汉王若不成亲,诸王必会争相与她联姻,好将她绑到自己船上。 这疑虑是合情合理的,汉王却听不出君瑶是气话,还是正经为她考量。她看了看君瑶,君瑶容色寻常,无一丝破绽。 汉王只好答道:“朝廷诸王,我都不好得罪,可以拖一拖。何况有阿姐在朝,各方相互掣肘,都不敢做得太过,我又非雄主,也未必非要我相助,联姻一事,未必可虑。” 君瑶眼中添了笑意,温柔地望着汉王。 汉王不知她答得对不对,很是紧张。君瑶忍不住逗她,便问:“如此,殿下是不想成亲?” 汉王点头,点了一半,又忙摇头,结结巴巴道:“我、我想的。”第八十章 君瑶让开一些,让汉王在她身旁坐下。 一方席榻,跪坐了二人,也不嫌拥挤。汉王坐下了,端端正正地将手在膝上摆好,显出些不安来。 先前她没有想到娶君姐姐的时候,是很轻松的,只要与她一处,做什么都高兴,然而一兴起那念头,她便不能如原先那般适意,总执着于君姐姐的心,猜想她心中,是不是也有她。 都怨国相,汉王暗暗埋怨,她还是喜欢原先那般轻轻松松的。 “殿下想成亲?”君瑶又问。 汉王瞬间竖起了耳朵,点头,认真道:“我长大了,长大的人要成亲的。”说罢,小眼神极为殷切地望着君瑶。 君瑶忍着笑意,再问:“殿下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汉王一下子红了脸,再不敢看君瑶了,目光游离,不知落到何处方妥当,半晌方轻轻地道:“嗯。” 她一贯皆是什么心思皆摆在面上的,君瑶从前以为殿下单纯,不会隐瞒,然而方才听她在殿上言语,又知殿下虽单纯,却非什么都不懂。她只是对她不设防,什么都愿告诉她,什么都不瞒她。 汉王心中纠结极了,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既盼着君瑶问她那人是谁,又盼她不问。若是阿瑶问了,她说是不说。倘若只是她一厢情愿,阿瑶知晓了她的心思,兴许就不愿与她玩了。 “那殿下是真的长大了。”君瑶声音轻柔。 汉王一颗高悬的心落回胸口。阿瑶没有问。她松了口气,随即无限失望起来。阿瑶连问都不问一句,想是对她无意的。 落回胸口的心,又坠入深不见底的深渊,难受极了。但她仍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与方才羞涩又隐隐欢喜的那声全然不同了。 君瑶心疼,又生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来。 凡人的心意,当是不值一提的。偏生,那是殿下。 君瑶被她打动,愿陪着她,可她心中执念乃是成仙。苦苦修行三千年,所做所为皆是为有朝一日,位列仙班,哪里是说放下便放下的。 陪伴殿下一时无妨,便是殿下一世都想与她一处,也无妨,凡人寿数有限,这一世过了,便也结了。可她却不同,倘若当真做了夫妻,她又该如何自处,总不能生生世世地寻她。 汉王眼角低低地耷拉着,满满都是伤心。君瑶看得愈加心疼,又不知如何安慰。然而不需她多为难,汉王已将自己安慰好了,君姐姐眼下还不喜欢她,可她乖乖听话,对她好,兴许将来,她就会喜欢她了。 “阿瑶,你闷不闷,我攒了许多话本,与你解闷好不好?”汉王说道,仿佛一稚子,急于将她以为最好的东西,皆赠与喜爱之人。 君瑶教她说得心软,不由将她揽到怀里。 唔,阿瑶抱抱她了。汉王高兴,靠在君瑶肩上,轻轻蹭了蹭。她忽想,纵使她努力过,阿瑶仍不喜欢她,也不要紧的,她们如眼下这般相处就很好,阿瑶抱抱她,摸摸她,她也会很开心。 汉王这样一想,心中却有一处空荡荡起来,仿佛缺了君瑶的喜欢,那一处便永远空着,填不上了。 她靠在君瑶怀中,软软的,将脑袋靠在她的肩上,也不说话,只依赖地靠着,很是乖巧。君瑶摸摸她柔滑的后颈,柔声道:“殿下乖。” 汉王蹭蹭,十分顺从。她想,阿瑶这样好,又善良,她若知晓了她的心意,怕是会为难。她不能教阿瑶为难。汉王暗自握拳,做下决定,倘若她对阿瑶很好,她也不能喜欢她,那她就将她的心意藏起来,不让阿瑶知晓。她不知道,自也不会为难了。 汉王觉得自己真是聪明,这样不论她能不能娶到阿瑶,都不会搅扰她了。 议完事,方近午,二人在退步中说了一会儿话,殿外侍从入门来,询问何处用膳。 汉王望向君瑶,以目光询问,君瑶笑道:“听殿下的。” 汉王备受鼓舞,想了想,道:“便在清凉殿。” 清凉殿,光是看名,便知乃是宫中避暑之所。汉王宫乃是朝廷拨款修建,汉王到后,并未动一砖一瓦,更不必说如滕王那般在国中兴建宫殿,供以享乐。 朝廷替她建的王宫是何模样,眼下的汉王宫依旧是何模样,与其他几王宫宇相较,堪称简朴。但汉王并不觉有什么不好。一路往清凉殿去,一路兴致勃勃地与君瑶介绍。 至殿,殿中馔饮已备。汉王与君瑶入席。 清凉殿三面环水,水中水草茂盛,碧波荡漾,想见若是夏日,清风过水,凉意习习,水中莲叶铺展,叶上莲花亭亭玉立,是何等美景。 君瑶皱了眉头,去岁夏,殿下与她在西山,不曾见那群水莲,今夏兴许就要见到了。殿下爱花说不准便要看得移不开眼。 汉王不知君瑶想得这样远,正高高兴兴地享用美食。宫中庖厨是她自洛阳带来的。深知她口味,每道菜皆是恰到好处。 君瑶叫她满足的模样感染,也样样都尝了尝,配着身旁小殿下乖乖用膳的模样,凡间美食,也变得格外诱人。 用过了午膳,这一日便无事了。有侍从上前撤去馔具,汉王便与君瑶留在清凉殿中。屏退了从人侍婢,将面水三面的帘子拉上去,清凉殿便成了一大大的亭子。 殿中贵妃榻摆开,汉王与君瑶挤一挤,躺在上头。只午膳刚过,二人皆无睡意,汉王便靠在君瑶怀中,与她说话。 君瑶道:“殿下不去处置政务?” 汉王摇头,她一摇头,脑袋蹭到君瑶的衣衫,痒痒的,她又抬手挠了挠,方慢吞吞道:“有国相与臣属便够了。” 一举一动皆像个不紧不慢的小老头。 君瑶笑。 汉王见她笑,便显出不解,好奇问道:“阿瑶,你笑什么?” “圣天子垂拱而治。我笑殿下颇有圣明天子风范。” 汉王恍然,只她很有自知之明,君瑶这样夸她,她也不得意,反而一本正经道:“汉国小,只三郡而已,自可垂拱而治,若是九州四方,垂拱而治便不奏效了。” 眼下诸王封地,并非今上所封,乃是先帝封的。其中赵国最广,连绵数十城,晋国最富,晋王冠上宝石,乃是无价之宝。相较而言,汉地的确最不起眼。 君瑶在山中,不知其中细况,便问道:“先帝立长孙为嗣,长孙年少,不免力弱,又将诸王封得这般强横,便未想过后患无穷?” 弱主强藩,亘古难题,先帝开国之君,不至于想不到此处。 汉王与她解说:“君父起始是欲在赵王兄与晋王兄间择一而立的。德文的父亲燕王兄早夭,赵王兄行二,顺势成了长子。本该立他,但君父说他粗枝大叶,只有莽夫之勇。晋王兄便要细致些,可君父又觉得他耽于细务,多谋而量窄,难当大任。都不合他心意。左右考量,立了长孙。也算从礼法了。” “立长孙后,君父便着手削减诸王封地,但几位王兄气候已成,连在一起,便是君父,也难轻易撼动。且那时先帝身子已不大好了,好不容易下了大工夫,使得诸王退让,削了我与滕王弟代王兄荆王兄的封地,还没来得及动赵晋二地,便猝然驾崩。” 于是便留下了这弱主强藩的局面。 君瑶暗叹,这就是气运了,差一点,若是先帝多活上数月,境况又全然不同了。 汉王皱皱眉头,挺不高兴的:“君父说晋王兄量小,其实德文气量也窄,只是他装得好。上回我遇刺,便是他派的人。诸王处皆派了刺客,几位王兄兵甲森严,未受损伤,赵王兄还捉了一名刺客,将他直接押解入京,呈与陛下。” 这便是先帝所言赵王莽夫了,若是晋王捉了这刺客,只怕要做出一篇锦绣文章来,让小皇帝下不得台,而赵王却图一时痛快,将刺客送入京,将罪证送与皇帝手中,让皇帝灭了口,再无话可说。 他们都有势力,有兵有甲,只有汉王凡事依制,从未私下招纳兵马,遭了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