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把廖勤叫回来:“再多发一封电报,让上海发一些军需品过来,送到小铜关去,就当是我们阎帮给他们赔个礼。” 廖勤点了点头,给萧阎开门,他们往外走,过了一个拐角到大厅里,就看见穿着军装的段烨霖和他身旁站着的一个长衫的少年。 廖勤一看就在萧阎背后压低声音道:“鬼爷,段司令旁边那个,是金燕堂的主人…” 萧阎眼神凌厉了起来。 原来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要人的。 许杭有想过,这个所谓的“鬼爷”是什么模样,却没想到这么年轻。 “在下萧阎,初来贺州城,办点私事,给段司令添麻烦了。”萧阎走上前来和段烨霖握手。 伸手不打笑脸人,段烨霖也跟他轻轻一握。 “萧少难得来一趟,应该是我招待不周才对。” “段司令客气,备了点薄礼过两日送到,还请段司令笑纳。” “礼就算了,只是我这儿丢了个人,不知道你手下有没有见过?” 本以为段烨霖会铺垫一会儿,谁知他挺直接,开门见山,省了许多弯弯绕绕。这也好,萧阎也不是这种喜欢打哑谜的人。 萧阎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烟,廖勤帮他点火:“这两天我抓的人挺多的,大多都已经弄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见许杭的眼神变得凶了一下,然后他接着说:“唯有一个喘气儿的,是从金燕堂里抓来的,不知道是不是段司令说的那个人?” “他是我的朋友,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如果是银钱可以解决的,大家就不要动刀动枪的,可好?” 萧阎看了段烨霖一眼,双手环胸:“对不住了段司令,这人我不能放。” “哦?”段烨霖眉毛抬了抬,“他做错了什么不成?” “没有。我就是不想放,段司令难道要跟我抢吗?” 没等段烨霖开口,许杭上前去就冷声问:“你与他有什么仇怨?为什么要弄瞎他的眼睛?” “少棠!”段烨霖猛抓了一把,提醒他,怕他生事。 萧阎皱了皱眉,吐了吐烟圈:“这话我还想问你呢。” “什么意思?” “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紧张他的事情?”萧阎的眼珠子定在许杭身上,审问一般开口,似乎任何谎言都瞒不了他。 许杭不客气回他:“与你无关。” “那我也无可奉告。” 萧阎和许杭对视一眼,两个人针锋相对,分毫不让。段烨霖夹在这两个人当中,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转圜。 这时候,一位医生拿着报告匆匆走出来,递给萧阎:“鬼爷,紧赶着查了一些出来,只是我这小医院,化验科不是很完备,您凑活看。” 萧阎二话不说劈手夺了过来,前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数据他也看不懂,唰唰唰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结论,看着看着就生了气,一把扔到医生脸上:“无治疗意见是什么意思!” 诊断书掉在地上,许杭偏过头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服用抗结核药物副作用导致失明,全身血液缺失严重,血压偏低等等。 这个萧阎费了劲把沈京墨拐走,是为了给他治病? 这人究竟是敌是友? 医生吓得战战兢兢,忙说:“我这里…这里设备医术有限,可能…可能您回到大上海,再找洋医生,或许还有救?” 这番话,许杭已经听出来意思了,多半是没得救了,才会祸水东引,让人另寻高明。 他拿起诊断书问:“他为什么用了抗结核的药?他的身体没有这样的问题。” 中医里称结核是痨病,其症状大骨枯稿,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然而许杭给他把过脉,虽然虚弱,但绝没有痨病。 医生摇摇头:“这我也不知道,只是检查出来就是这样,他…他的眼睛就是用这类药过多才伤的。可能是他吃错药了?” “你他妈才吃错药了!我问你,他身上的针孔都是怎么回事!”萧阎怒瞪了医生一眼。 “那针孔、针孔看起来,好像是常年抽血抽的…” “你确定?” “医院里常有些穷人来卖血,又怕死,又想要钱,所以每次来卖得少但是次数多,时间久了,手上就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而且取血用的针头会比别的大一些,那位先生手上大多都是那种大的针孔。” 萧阎越听,心里越是憋着气,又不知道从哪里发泄。廖勤看那医生快吓哭了,赶紧给他使眼色,让他快下去。 多年不见,难道沈京墨窘迫到卖血为生了? 看出萧阎心里的疑惑,许杭反而是很笃定地开口:“沈老师绝不会主动去卖血的。” 段烨霖看他:“你为何这么确定?” “从前他就很小心自己的身体,很怕摔了伤了,我那时候奇怪,故而问过他,那是因为他血型奇特,万里挑一,如果失血过多会很危险。他这样的血,拿去卖也鲜有对的上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除非…这血专门是供同样血型的人用。 许杭脑子里转过了许多种可能,真要验证,还得去问沈京墨。 这时有个手下在萧阎耳边说了句什么,萧阎转身就往病房走。 许杭看见了,紧跟着就往前去,萧阎也没让人拦他。几个人走进病房一看,原来是晕倒的沈京墨已经醒来了。 这家医院的医生倒也有脑子,上赶着就给沈京墨挂了一瓶营养液和镇定剂,才让他能这么快醒过来。 “沈老师?” 许杭走到病床边,亲眼看到沈京墨无恙才安心,沈京墨听到许杭的声音,伸出手,许杭一把握上,两个人都放心多了。 不过门边看到这一幕的两个大高个就很不悦了,段烨霖白了萧阎一眼,萧阎也冲段烨霖哼了一气。 “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赶紧走。”萧阎掸了掸烟灰,“他是我的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谁是你的人?” “沈京墨,是章家送给我的人。我之前不小心弄丢了他,现在带他走是天经地义。”萧阎毫不避讳地把这个信息告诉了他们二人。 可是听的这两个人却如被雷劈了一下,里里外外都有些接受无能。 章家,果然和章家有关。第103章 许杭冷笑了一下:“大清都亡了很久了,哪里还有送人的说法,你当还是古时候拿人当礼物么?” 萧阎得意得很:“不信?你问他,是不是章家亲手把他送给我的。” 房间里所有人齐刷刷盯着沈京墨,纵然沈京墨看不见,也知道现在自己是个焦点。 他现在才知道,这个在巷子里劫持他的男人是谁,他试探着开口问:“你是,你就是那个……鬼爷?” “是。” 沈京墨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一般,许杭怕他急火攻心,忙给他顺气:“沈老师!” 萧阎脸色也变了,想上前看看,却被许杭一巴掌打掉了他的手。 “你想逼疯他吗?他血虚很严重,太受刺激就会晕过去,现在他看了你就会害怕,不想他出事你就先回避!” “你再说一遍?”萧阎不满许杭的态度。 “你都敢到我家抓人,自然知道我是什么人。究竟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你要是想他活得好好的,你就出去,要是想他现在死在这里,你就为所欲为吧!” 许杭这番话虽然有危言耸听的意味,但也十分有效。 他其实是在试探,就是想看一看,这个鬼爷到底是把沈京墨放在什么位置上。他看出来了,刚才那一瞬间,萧阎眼里一闪而过对沈京墨的担心可半点杂质都不含。 萧阎的手僵了一下,看着缩头缩脑有些畏惧的沈京墨,只能把手缩回去,退后了两步。 “我只给你一个小时,你…你让他冷静一点。” 说完就带着所有人到走廊里等着,段烨霖也跟着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沈京墨闻到许杭身上的药香,熟悉的气味会让他宁心静气,不再害怕。 许杭像哄小孩一样拍着沈京墨的背,问他:“沈老师,他说的可是真的?” 沈京墨闭上眼,逃避般没有回答。没有回答,也就是回答了。 “他是不是你一直害怕的、躲避的那个人?” 摇头。 “那你怕的是章家人吗?” 迟疑了一下,点头。 “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 沈京墨觉得身上每个针孔都开始疼起来了:“我不想说,小杭,别逼我说好不好?求你了…” 许杭按住他的肩膀:“不是我在逼你说,是你在逼我问。沈老师,你真的以为缄口不言就能太平了吗?就算你躲回贺州,躲进金燕堂,那个鬼爷还不是找到你了!我不妨告诉你,章修鸣、章饮溪兄妹也在贺州。” 沈京墨背脊一凉:“他们、他们也…” 消磨人的心理防线有时候不能一味用软的,或许像萧阎这种用点激烈手段才奏效。许杭试着刺激他一下,再安抚他一番:“谁是你的威胁?谁是你的敌人?你必须告诉我,我才能知道,怎么去保护你。你信我,好不好?” 到了尾句,带了点乞求语气。 沈京墨的心墙一下子就被许杭抽了一块砖头,新鲜空气吹进来,然后更多的砖石自己轰然倒塌了。 原本一想到就会说不出话的事情,如今好像也有了讲述它的力气,又或许是之前憋得太久了,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比较好,直到现在才理清头绪。 “小杭,你开开窗户好不好?我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 许杭听话把窗户打开,夏夜的湿热空气溜进来,医院里的人讨厌夏天闷热生菌,可是沈京墨闻着觉得很舒服。 呼吸了几口,他才开始回忆。 “他们,关了我五年,五年零十三天。”沈京墨的左手揪着床单,慢慢用力,“我记得也是像医院病房一样的房间,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只又一只针头。” ———— 时间倒回去五年以前。 某个夜晚,沈京墨在绮园的墙头放好最后一本给许杭的医书,然后匆匆和一个男人离开了贺州。 那个男人,他才认识不过一个月。 初次见到,那个男人是新来的老师,他温和有礼,见识多,也很会说话,渐渐的,两个人关系好了起来。 沈京墨母亲去世的早,很少被人用心呵护,觉得这男人如父如兄,十分感动,渐渐也交出赤诚之心。 后来,男人怂恿他去大上海找份营生,他本意是不愿的,可是男人可怜兮兮地求了很久,沈京墨到底还是答应了。 沈京墨自己想想,其实那个时候,多少是动了一点心的吧。 这就是作茧自缚的开始。 在船上,那个男人说:“等到了上海,那里车水马龙,高楼林立,还有很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我再给你买一把新口琴,好吗?” 说得沈京墨都开始憧憬起来。 他踏上上海滩的第一步,还来不及看看上海有多么繁华,码头上突然涌出来一批人,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一个精致的庄园里。 在那里,他再一次见到自己的生父,和头一次见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妹。 “这个就是奶奶天天念叨的孙子?啧……” 说这话的是章修鸣。 章尧臣自从抛弃了糟糠之妻,他们就算断了父子情份,那个时候沈京墨还小,所以没太多感情。 但是章奶奶很喜欢沈京墨的母亲,连带着对章尧臣很是不满,更不用论章尧臣后娶的妻子和章家兄妹了。因为章奶奶的坚持,章家族谱里,长子的位置必须给沈京墨,即便他不在自己的膝下长大。 如此尴尬的重逢,章尧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妹妹身体不好,需要用你的血,京墨,你是当大哥的,不会不愿意的吧?” 沈京墨傻乎乎地抬头,看见他那个面无血色的妹妹,坐在天鹅绒的椅子上,身上的蕾丝洋裙一层又一层,脖子上的玛瑙项链和脚腕上的绿松石都是他没见过的富裕。 更不用说这房子的五彩玻璃窗,珊瑚玉摆饰,羽毛般触感的地摊,洁白的瓷器以及进口的能躺下两三人的沙发椅子。 富贵人家大约就是这样,上海滩的富贵,远远不是贺州城能比的。 唯有他,粗布麻衣,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你…是骗我来这里的?” 他仰着头,直勾勾看着那个哄他过来的男人,男人不好意思地偏过脸,说:“对不起,京墨,我们家需要参谋长的帮助,你…你就当是积德行善吧。” 沈京墨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人,不可思议,不能理解他说的每一句话。第104章 “从一开始,你就是骗我的?” “对不起。” 章尧臣高高在上的样子,一点不像个父亲,反而像个打赏下人的老爷:“京墨,你不用担心,只要小溪身体好了,我会给你一大笔钱,让你回贺州过好日子的。” 沈京墨不知道该心痛还是该心寒,回了一句错误的话:“我若不愿意呢?” 无论他愿意不愿意,这根本由不得他选择。 他立刻就被关在了那个白色的病房里,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鱼贯而入,把他绑在病床上,用针头戳进他的皮肤,取了一整袋的血。 他挣扎,可是双拳难抵挡十几只手,他除了像条搁浅的鱼任人拿捏以外,竟然别无选择。 血液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感觉那么明显,好像灵魂渐渐被抽走一样。 趴伏在床上,毫无尊严地被取血,满脸惊恐的他抬起头来,看见门边那几个表情不一的人。有看好戏的章修鸣,有不屑一顾的章饮溪,有假模假样的章尧臣,还有那个有些不忍心看却无动于衷的男人。 他们每一个人,都无视他的哀求和抵抗,强迫他接受这样的折磨。 那个时候他忽然明白,在这个庄园里,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当天夜里,他手脚都上了枷锁,困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时候,他想到母亲了。 母亲一直都知道,自己血型特殊,轻易不能伤着碰着,每次出了血,她都会心疼的不行,炖煮很多补血的红枣汤给他喝。 如果母亲还活着,知道他现在这副模样,心怕是要疼死了。 从那之后的每隔几天,每到一定的时间,就会有人来取他的血。 渐渐地,他也大约知道,章饮溪身患重病,时常呕血,需要输血才能活下去,接受治疗。而章尧臣不舍得章修鸣遭这份罪,自然只能让他这个倒霉儿子来了。 也只能是沈京墨。 因为章尧臣血型特殊,以至于他的子女都随了他,想找一个匹配的血缘真是打着灯笼也难寻,正是因为如此,沈京墨这个被他忘在脑后的儿子才重新被提了出来。 至于专门派了个人去骗他,大概也是怕万一直接到贺州抓人,来的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得不偿失吧。 一袋一袋的血被输送出去,沈京墨从最开始的挣扎,到后来的放弃,再到本能反抗,结果都是一样的。 每日都因为贫血而昏昏沉沉,肌肉酸痛,五脏六腑时常抽疼。他甚至都不敢有太多情绪,稍微激动一点,就容易惊厥休克。 章饮溪渐渐身体好了起来,沈京墨的身体却渐渐衰弱了下去。 五年呆在同一个房间是什么感觉? 沈京墨时常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不疯也在疯的边缘。那个房间什么都没有,不被取血的时候就没有人会靠近这个房间和他说话,他只能坐在床上,看着天窗。 天窗上蜘蛛知网他都能看半天。看着看着眼泪就留下来了。 不是没有想过逃跑,他试了一次,还没出庄园的门就被人摁住了,拖回房间里被打折了胳膊再被接回去。 不是没有想过自尽,他偷偷藏了一片碎玻璃,割了自己的腕,人还没晕就被发现了,那阵子他就被天天五花大绑在床上,吃喝拉撒都不由己,算是彻底没了尊严。 有时候,抽血抽得狠了点,他忍不住痉挛,都会在心里渴求,不如再多一点,让他死去了吧。 可惜,未能如愿。 到了第五年的时候,抽血的次数少了。 有一天,章饮溪能面色红润地站在沈京墨面前时,第一件事就是打了沈京墨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