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杭嘴角讽刺,又加了一把苦参:“这个病人从前甜头吃多了,自找苦吃。” 不过小半个时辰,一碗黑糊糊的药就放在了章修鸣面前,闻着倒没什么太大气味,粘稠度倒是挺惊人的。 章修鸣端起来尝了一口,苦得他险些喷出来。 “咳咳……咳!” 这苦,真像是黄连提纯了千百遍,一入口直奔心底深处,就连太阳穴也一突一突的,整个舌苔全部麻麻的。 许杭在那儿看着他,不冷不热地说:“药得趁热喝才好。” 章修鸣就知道,这是在整他呢。有意思,果然美人骨都得有点脾气,带刺儿的才叫玫瑰。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点苦他还吃得下。 于是他轻轻笑了笑,端起碗,一饮而尽。这一次,他有了准备,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喝得一滴都不剩,甚至放下碗以后,还做出回味的模样舔了舔嘴角。 只是他自己知道,后背略微出了点汗。 许杭看着他的举动,也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从此人进门他就知道是谁了。 花街柳巷遥遥一见,这个拔人牙齿的变态可够让人印象深刻的。 本以为给他个下马威吃就能杀一杀他的气焰,没想到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没有想象中简单。 病也看了,药也喝了,再不走也没有理由了,章修鸣一面往门口走,一面说若是药效好他一定常来。 “许大夫,那下次再见。”已经一只脚跨出了门槛,章修鸣突然转过身来,盯着许杭的脸看,顿了一下,然后凑上去。 许杭见着章修鸣的脸顿时放大,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却被章修鸣伸出一只手拦住了。 他一手猛得圈着许杭的腰,另一手一下就摸上了许杭的侧脸。 除了段烨霖,许杭不曾和别人这么亲密接触过。要不是这里有旁人,许杭差一点点就忍不住要把袖子里的金针给飞射出去,扎破章修鸣的手了! 他的脸色黑了一下,身子也僵着,瞪着章修鸣。 “这儿…有点脏。”章修鸣从许杭嘴角擦下一点粉末,似乎是草药粉,他顺势放进嘴里舔了一下,然后说,“嗯,是三七粉呢。” 似笑非笑的模样真的挺欠揍的。 许杭暗暗用力,推开他的手:“多谢。” 人也调戏到了,章修鸣不急在一时,邪笑了一下:“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章修鸣,以后只当多个朋友吧。” “…慢、走、不、送。” 这个人说话做事都让人鸡皮疙瘩起一地,明明袁野也说过一样的话,可是一个就让人温暖,另一个让人退避三舍。 章修鸣觉得许杭的表情很有意思,摆摆手也就扬长而去。 好容易送走了麻烦,许杭正准备回去继续忙,手腕就被人扯住,整个人扭转过去。力道之大让人有点疼,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有些发红了。 迎面撞上段烨霖怒不可遏的脸和质问。 “你和章修鸣刚才卿卿我我的,是在做什么?!”第98章 看到段烨霖这幅怒发冲冠的样子,许杭才陡然明白,章修鸣为什么突然在门口做这么亲昵的动作。 真是个妖孽,原来还是有备而来,都查得清清楚楚了。 虽然没在自己这里讨得什么好处,但的确是把段烨霖气得不清。 许杭甩了甩他的手:“发什么疯?”然后快步往内堂走,省得被人看热闹。 段烨霖跟了上去,掀开帘子就把许杭拉住:“方才我可都看见了,你别告诉我,头回见面你们都能牵手相拥的?” “你眼瞎也就罢了,嘴里还能不能干净点?”许杭狠狠白他一眼。 段烨霖怒极反笑:“倒还是我的不是了?”他一把搂过许杭的腰,贴在自己身上:“许少棠,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我由着你自由,由着你撒野,由着你摆脸,不代表我可以由着你同别人调情。” 像一根火柴扔到柴堆里,蹭的一下就着了,然后火越烧越大。 许杭最讨厌段烨霖的就是这点,这种把自己视为他所有物的霸道,有时候太过蛮不讲理。 偏偏许杭就是那种‘随你怎么想’的人,你若觉得他好,那就罢了,你若觉得他不好,那么他也不好给你看。 所以他抓了一下段烨霖的衣袖,眉眼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从没忘记过,我是被你锁起来的一只金丝雀。满意了吗?” 段烨霖的火头一下子被人撒了一把土,不是灭了火,而是闷在了里头,到处膈应着不舒服。 “到现在你还拿这个来说事儿…”段烨霖松了手,却直勾勾看着许杭,“纵然开始是错了方法,四年了,究竟是我囚你还是你囚我,还不明显吗?” “现在你到我这儿来兴师问罪的模样倒是挺明显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和章修鸣的缘故。” “怎么?怕了?”许杭带点嘲意,“他身份尊贵,长得也极好,所以你觉得我也是能看得上他的?” 段烨霖表情不悦,嘴角紧绷,许杭看他默认也是恶从胆边生。别人对自己有什么肖想也就罢了,竟然误认自己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这实在令人恶心。 他干脆就让段烨霖再不舒服一点,道:“对。你猜的真不错,我确实觉得他好的不得了。” 段烨霖果然受了刺激:“许少棠,你再说一遍!” 许杭不想再同这个醋味满身的人说话,背过身去:“我不想看见你,你出去。” “你……” “出去!” 段烨霖看着许杭那副冰冷的面庞,心里忍了又忍,最后拂袖而去。 一出去,走到车边,就狠狠踹了一下车门泄气。 车里的乔松抖了一下,坐在驾驶室里半天不敢动,一直等着段烨霖脸色微微好一点,才打开门让段烨霖进来。 “司令…这事儿不能怪许少爷…”方才章修鸣的举动他也都看见了,自然知道这火气从哪儿来的。 “我知道,”段烨霖揉了揉鼻梁,“我气的是他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乔松开起车来:“许少爷就是不爱解释了些而已。” 段烨霖苦笑一下:“什么话都不肯说,也不肯解释,这么多年还是这种脾气。” “谁让您就是喜欢他这人,那也只能惯得这脾气了。” 乔松打了个方向盘,每次司令和许少爷吵架,多半都是乔松在旁边劝和几句,今日他试图把话题转一转,“对了,司令,近日贺州城多了很多黑衣人。” “黑衣人?” “对,前两日还在大街小巷穿来穿去的,打扮都一样,还挺像练过的………喏,就前面那人那样的!” 乔松突然指了指从车前跑过去的一个人影,段烨霖定睛一看,顿时放大眼睛。 “阎帮的人?怎么跑贺州来了?” “阎帮?就是那个鬼爷的帮派?”乔松啧啧嘴,“我倒是有听说,那个鬼爷老家就是贺州的,该不会是回乡祭祖吧?那可算是衣锦还乡了。” 段烨霖笑了一下:“祭祖也就罢了,就怕惹点什么麻烦…这几点让人在城里多巡逻几次,省得出事!” “明白了。” 段烨霖只以为阎帮的人在城里来回是会惹事,他哪里晓得,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金燕堂里的沈京墨。 沈京墨后来在蝉衣的陪伴之下,又去了一次济慈院,这回倒是顺利,院长同意他留下当个老师,陪孩子们玩耍。 这个院长心地很善良,见到沈京墨这可怜模样,便说:“我看你年纪不小了吧?早就应该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吧?唉,偏偏得了这毛病,我也认识一些好姑娘,也是三十来岁,人极好的,就是聋了或者哑了。其他都很贤惠的,你要是愿意,我替你说说媒,找个人照顾你。” 沈京墨有些窘迫,连连婉拒。 他已经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还被人追捕着,若是连累了别人反而不好,余生就这么简单活着已经算是很好了。 济慈院的孩子都很乖巧,不会大哭大闹,沈京墨每日下午都会给他们吹口琴听。 他吹的是《送别》,口琴的声音有点扁平,带着一点呜咽的感觉,每一声吹出去,尾调似在叹息。 孩子们听了很多遍,已经能跟着唱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院子里孩子们在唱着,院子外有个人背靠着墙抽着烟也在听着。 萧阎偏过头,看着被孩子围在房中的沈京墨,一下子就想到很多年前。他没什么音乐细胞,不会唱多少歌,大约也只会这一首《送别》,也是沈京墨吹口琴教的。 大概沈京墨教过的学生,都会唱吧。 十年前,他十二岁的时候,还在存熙学堂里上学,那个时候因为父母各自离异,谁都不管,于是天天打架斗殴。 每个老师都嫌他是个麻烦,不肯管他,甚至只要在课堂里看见他逃学还分外开心。 只有沈京墨,会顶着盛夏的太阳,跑遍贺州城每个角落,最后在一家餐馆的仓库里找到被诬陷偷东西而关起来的他,说:“找到你了,跟我回去吧。” 他以为沈京墨再善良也只是会救他出去,会替他给餐馆赔钱道歉,甚至逼他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然后回去再打骂他一顿。 因为以前那些老师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这个看起来怯懦胆小的老师,把他抱在自己怀里,面对五大三粗的几个厨子,一点也不退缩地说:“他是我的学生,他说没有偷,就是没有偷!” 尽管靠在沈京墨怀里的他听到,那人的心跳都加速到快跳出来,可他的手一刻都没有松过。 十年了,他长大了,沈京墨也老了一些。第99章 萧阎在院外看了很久,直到沈京墨哄得孩子们都回去了,再拄着竹杖慢慢地往回走。 他走得很慢,萧阎就在他后面慢慢跟着。 当初好像是反过来的,沈京墨经常会在下课以后跟着萧阎,生怕他又去和别人打架。他自以为躲得很好,其实萧阎早就发现了。 他只是觉得,被这个老师跟着,让他担心的感觉挺好的,所以才一直没有拆穿他。 原来…跟着别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看他趔趄一下,就差点冲上去护住他,看他停下来,就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 萧阎跟了好一会儿,看着沈京墨进了金燕堂的门,被一个丫鬟领进去才作罢。 他又在门外站了一小会儿,直到廖勤来找到他。 “鬼爷,能查的都查清楚了。” “说。” “沈京墨在存熙学堂教书五年,这五年并没有什么异常,后来跟着一个男人去了上海。我问过当时他的邻居,都说他是去寻亲戚去的,所以没人知道。奇怪的是,上海那边的兄弟发来消息,说他到了上海之后,就没了踪迹,这五年……竟然一点也查不出来。”廖勤越说声音越低。 萧阎目光一凶:“认真查了吗?” “森爷亲自去查的。” 森爷是阎帮里一个分量很重的前辈,专管刺探情报,他若亲自出马,必定是竭尽所能地去查,查不到就说明真的有难处,而不是不尽力。 “还有呢?” “他再度有了行踪,就是这个月刚刚出现在贺州城。一出现,眼睛就已经瞎了。我怀疑,是同他去寻的那家亲戚有关。” 萧阎仔细想了想廖勤刚才的话:“哪门子的亲戚?” “是参谋长,章尧臣。” “什么?!”萧阎眼睛圆瞪,看了看四周,一把将廖勤拉到边巷里,压低声音质问,“他跟章尧臣什么关系?” 廖勤跟着放低声响,贴在萧阎耳边说:“森爷花了很多人脉才查到,沈京墨,是章尧臣和其前任发妻的儿子,只是章尧臣功成名就以后,便弃了他们母子,娶了现在的夫人,生下了如今的章家儿女。沈京墨随母姓,他们母子不喜欢争抢,所以从来没人知道。” 听到这里,萧阎才算想起来,为什么从前去章家做客的时候,明明章家只有两兄妹,却从二开始排,一个是章二少,一个是章三小姐,原来这上头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长子。 那就很清楚了,沈京墨这五年一定与这家人脱不了干系。 廖勤肚子里还憋着一件事,他打量了一会儿萧阎的脸色,才斟酌着措辞说道:“其实…这沈京墨,跟您还有点瓜葛…” “有话快说!别他妈大姑娘似的!” “您还记不记得……章家先前说,要送个人给您当人质的?” 廖勤这一提醒,可让萧阎想起来那件被他丢到脑后的事情了。 前段时间,萧阎在码头扣了一批枪械,是日本人的船,却挂着中国的旗帜。原来是章尧臣替日本人做幌子,帮他们偷运军需。 被截下以后,章尧臣派人送了很多钱来,软硬兼施,想让萧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好跟他一起合作。 萧阎对日本人虽然没什么好感,却也知道,跟章尧臣撕破脸皮对双方都没好处。 于是他随口开了个条件,就说枪可以还,但是这批东西经过他的手,日后一旦出了事赖在他身上,他嫌麻烦。所以为了表示彼此信任,请章家送个亲儿子到他这里押着,算个担保,要是一切顺利,他再把人还回去。 本以为这么无理取闹的要求,章尧臣不会答应,谁知次日他们就派了人说要送人过来。 原本萧阎还奇怪,章尧臣怎么肯舍得,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个私生子。又过了两天,听说那个私生子偷跑了。 跑了也挺好。 萧阎觉得那家伙也可怜,就没派人去抓,但是借着这个事好好做了一通文章,称章家人言而无信,也有借口把章家的势力好好打压了一番。 现在廖勤提起这件事……难道说… 他脸色变了一下:“你是想说,章家送来又逃走的,就是沈京墨?” 廖勤点点头:“……是。” 真是兜兜转转绕回了起点,早知道事情这么简单,又何至于走麻烦的一条路。 萧阎又拿出一根烟,刚想点火,又问道:“他……有家室吗?” “根据调查的结果,没有。” “那他跟这家人什么关系?” “他从前在这里做过家教,这家主人和您同岁,好像也是师生关系。” 这回答似乎并不使人满意,萧阎蹭一下就把烟扔到地上,用脚碾了碾,眉心浮起个川字。 “去准备一下。” “啊?”廖勤傻了,“准备什么?” 萧阎目光如炬,干脆利落给了两个字,掷地有声。 “抢人。” ———— 刚和段烨霖吵完架的许杭,依旧有条不紊在药堂做事。 段烨霖的性子是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所以许杭从来不会因为惹毛他而影响自己的事情。 可是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就是他再有把握,也总有意外。 就譬如现在,他刚抓了一包分量较轻的迷药,想着回去哄沈京墨喝下,再带他去医院验一验,那双眼睛若是能救得回来也得早点治疗。 可是,偏偏出了岔子。 蝉衣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就连发髻都有些歪了,来不及扶一扶就冲到许杭面前。 “当家的!沈、沈先生被人抢走了!” 许杭脑子轰一声炸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谁干的?” “不知道,今儿他刚回来,突然就闯进来好多穿黑衣服的人,为、为首的…眼角还有块刺青…他们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我…我眼睁睁看着沈先生被他们拖进车里带走了……这可怎么办呀……”蝉衣急得哭了起来。 好大的胆子! 敢闯进金燕堂抓人,来人名头一定不简单,难道是章修鸣的人?可是章修鸣是怎么知道沈京墨在他这里的? 不对,许杭否认了这个想法。